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第1 / 2页)
以前跟张保庆一起摆小人书摊儿、卖烤羊肉串的铁哥们儿白糖,听说张保庆又在家当上了待业青年,特意跑过来找他。这几年没见,白糖还是那么愣头愣脑的,走起路来呼呼带风,那一身五花三层的肉膘,隔着圆领T恤衫也能看出来正在嘟噜嘟噜地乱颤。这个货和以前一样,大大咧咧跟谁都不客气,见面自带三分熟,说话没个遮拦,张嘴就招人烦,别人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当初也就张保庆是他的铁瓷,两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又有这么一次,张保庆单独带着司机去外地送货,只开了一辆车,那天还下着雨,结果光天化日之下遇上一群人,足有百十口子,抬着一口大棺材横在马路中间,棺材外面罩着一块塑料布,可能是怕被雨水淋湿。人群中男女老幼皆有,见到有车被拦了下来,几个中年妇女就趴在湿漉漉的棺材上呼天抢地,大声诉说亡人死得如何冤屈,几个小孩也在棺材前头跪着,干号不掉眼泪儿。张保庆和司机莫名其妙:“这些人怎么想的?我们这是货车,又不是青天大老爷的官轿,你有冤屈拦我们有什么用呢?”张保庆刚把脑袋探出窗外试图交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已经冲到近前,扒着车门语无伦次地嚷嚷,说自己的奶奶昨天让过路的汽车撞死了,司机肇事逃逸,到现在还没找到,过路的每一台车都有可能是肇事车辆,都得赔他们家一笔钱,不赔钱谁也别想过去!接着又是一番带有诅咒的恶言恶语,大概意思是说,不给钱老人就没法下葬,不能入土为安的话,老人做鬼也会缠着你们这些司机,谁开车从这儿过谁就得不了好,一直找到你们家去,闹你个鸡犬不宁、家破人亡,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那个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既不穿雨衣,也不打雨伞,任凭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答,浑身上下湿透了,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张保庆听明白对方要钱的道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这不是耍无赖吗?然而最可气的是,对方还自认为这是在跟你讲理,而不是胡闹!
白糖前些年入伍参了军,当的是炮兵,再说具体点儿就是“搬炮弹的兵”。部队有句话“步兵紧,炮兵松,稀稀拉拉通信兵”,和平年代的炮兵不必天天像步兵那样拼命苦练,主要负责装备维护,总共也没进行过几次实弹训练。复员之后,白糖子承父业,干起了他们家传了七代的行当,搁到过去说叫“杠行”。什么叫杠行呢?难道说跟人抬杠斗嘴也是一个行当?那是误会了,杠行可是从老时年间传下来的一路营生,说俗话叫“闲等”,也有叫“抬肩儿的”,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里可并没有这一行,因此被列为“行外行”。杠行最讲规矩,定下的活儿风雨不误,天上下刀子也得到。杠行分为红白杠。红杠抬活人,像什么大姑娘出嫁、小媳妇儿回娘家、老太太到庙里烧香拜佛,都得去雇轿子,相当于当今的出租车;白杠抬死人,比方说抬棺材的、举仪仗的,后来像开灵车的、医院太平间抬死人的,这都属于“白杠”。当今没有这个说法了,而在九十年代,干这一行的人仍习惯这么说。
其实人在江湖,哪有什么规矩可讲?有的只是客观规律?强龙不压地头蛇。一次蒙混过关,不代表每次都行得通,能够顺顺当当化险为夷的,均为小概率事件。类似这样拦路要钱的事情,跑长途的司机基本上都碰到过。这些人要钱的方式各种各样,有的明抢,有的假扮交警非法扣车,还有的敲诈讹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些车匪路霸干不出来的。正是因为这里头的变数太多,开车的司机应付不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通常就得交钱保平安,进一步助长了拦路劫道之辈的嚣张气焰。
张保庆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车队的这些兄弟,心里头百感交集,眼眶子也有点儿发酸。他了解老板的为人,真不是不讲究的人,也明白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有赔有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光是贩鲜货的,哪一行都一样。可是其他没领到工资的司机不这么想,他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一家的顶梁柱在外奔波,下个月就是八月节了,全指望领了这点儿辛苦钱回家过节。老板发不出工资,连块月饼也买不起,岂能善罢甘休?底下人都觉得是老板心黑耍赖,吞了他们的血汗钱,即便真发不出工资也不能放过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逼着老板卖房卖车也得给个说法。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村还流行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这些都是通过千百年实践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被当成大幅标语刷在乡镇村落的围墙上。张保庆押车路过的那个小村的村民,从这些标语中受到启发,动起了歪脑筋。村口刚刚修好了一条公路,眼瞅着一辆辆载满货物的卡车接连不断从眼前经过,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想从这卡车上捞点儿油水。不知道受了哪路“高人”的指点,想出一个抬棺材敲诈的馊主意,并且通过实践,逐步总结出了一些门道儿,剧本逐渐完善,谁唱红脸谁唱白脸,会哭的哭、能闹的闹,甚至把拦车抢劫当成了一个产业,全村男女老少各司其职、各显神通、分工明确、手法刁钻、效率极高,打围狩猎也不过如此。
张哥枉担个老板的名头,日子过得还不如那几个司机。家里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现如今山穷水尽,他也没了主意,心想就算报警,人家司机要工钱并不为过,占着一个理字,既没偷也没抢,警察来了能怎么管?想找几个道上的朋友帮着摆平,可是这年头儿朋友哪有白交的?到最后还得是一个字?钱!要有那个钱,还不如直接给司机们分了。多亏张保庆及时出现,帮着老板解了围。说是解围,光拿嘴对付可行不通,不给钱怎么解围?所以张保庆不仅自己的那份工资没要,还把这几年的积蓄全借给老板发了工资。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可恨的还在后头。张保庆他们送完货原路返回,又开到那个路段,一瞧棺材还摆在路上,几十个孝子贤孙正围着一辆拉煤的货车耍无赖。当时天气还挺热,张保庆心想,这些人为了讹钱,隔这么长时间还不下葬,也不怕棺材里的死人放臭了?这一次张保庆可没那么傻了,让司机狂按喇叭惊开众人,往旁边闪出的一条小路猛开过去,总算是逃过一劫。后来听说当地的公安部门接到群众举报之后介入调查,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死人,不过是附近村子里一群无耻之徒鼓捣出来的“致富项目”。
往东山林场运香蕉的活儿没干成,因为车队人吃马喂一大摊子,各种手续费、税费、养路费、油钱、工资、保险金,都加在一起,一个月接五趟活儿才勉强保本,只跑这一趟活儿,不仅赚不了钱,反而赔得更多,还不如赶紧卖车还债。
张保庆听一位司机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那个司机深夜赶路,遇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坐在公路中间。大半夜撞见这个谁能不怕?司机吓了一跳,以为撞上鬼了,哆哆嗦嗦不敢往前开。结果车一停下,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大群人,二话不说就把车上的东西抢了,好在还给他留了一条命。跑长途的司机们一传十十传百,夜里再遇到“女鬼”拦路,都直接开过去,甭管对方是死是活。从此之后,再也没哪个“白衣女鬼”敢大半夜坐在路中间拦车了。
据这个劫匪交代,他劫道杀人向来是一个手法,趁深夜无人,在路面上撒一堆钉子,开夜车赶路的常常会超速,行驶而来的车子轧在钉子上一准儿爆胎失控,大多会直接撞在路边的树上,车上的司机要么重伤,要么当场毙命,都不需要他动手伤人,直接上车抢东西,有什么拿什么。如果赶上技术好的司机,稳住车子下来换胎,他就趁机悄悄走过去,用事先备好的尼龙绳从后面勒住司机的脖子,从来不跟受害者照面。他说这样杀人比较有把握,遇害者即使变成鬼,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那个年代的老司机都知道,跑长途开夜车除了要带防身的家伙,还要尽量结伴,若是不得已一个人开车上路,见到拦车的,甭管他好人坏人、是人是鬼都不要理会,哪怕车子爆胎了也别心疼车,凑合着往前开,到了有人的地方再想办法修理不迟,原则上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停车。
最下作的还不是明抢的劫匪,而是由公路边的饭馆老板、长途客车司机、地痞流氓勾结在一起,联合经营的黑店。这样的黑店不劫货物,专吃客车。一辆长途客车上五六十名乘客,开到饭店门口就停车,车门一开,上来一伙儿流氓,手里拎着短刀棍棒,把乘客一个个赶下车,带进黑店吃饭。进去之后围桌而坐,端上一大盆白菜熬粉条,另有一盆干馒头、半盆米饭,一人再给一副碗筷,没有半点儿荤腥,不论你吃与不吃,一个人收三四十块钱,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给钱还则罢了,不给钱谁也甭想出这黑店的门。
那个帅小伙还没娶媳妇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生命,凶手都不知道是谁,死得有多冤?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半年后的一天深夜,这个凶手在另一条路上故技重施,这次遇上了一个腰里有刀的老司机。老司机平时特别喜欢散打摔跤,身手不错,一发觉劫匪从背后勒他,立即拔刀在手,从自己胳肢窝底下捅过去,给身后的劫匪来了一下。只听“嗷”的一声惨叫,这一刀正捅在对方小肚子上。劫匪受伤不轻,倒在地上不住哀号,伤口呼呼往外冒血,染红了衣裤,最后被老司机抓住扭送到当地公安部门。经过审讯,交代出以前做的好几起案子,里面就包括他勒死张保庆车队的那个同事。
跑长途运货的司机不容易,只要是出门在外,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既要警醒着别出车祸,更得求神佛保佑千万别遇上车匪路霸,挣的是玩命钱,吃的是辛苦饭。然而当老板的日子更不好过,张哥倒腾鲜货这几年,不但一分钱没挣,反倒赔进去不少。做小本生意的老板常说一句话“买卖都是熬出来的”,张哥也明白这个道理,总想着坚持坚持或许就能生存下去,反正已经干了那么久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本钱全扔在里面了,不可能再改行干别的,只能东拼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赶上青黄不接还得到处借钱补窟窿,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死撑一天是一天。
司机让张保庆留在车上,由他下去处理。下车一交涉,对方要的钱倒不多,只能说是这一次出门没看皇历,碰上这档子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同“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硌硬人”。多亏刚才没动手,不然真就得让他们讹死。长年在外跑车的司机都比较迷信,觉得出门碰见棺材挡道太晦气,给点儿钱就当破财免灾,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张保庆一想也对,听人劝吃饱饭,跟这些人没理可讲,还是别跟死人较劲儿了,赶路送货要紧。他掏出钱交了过去,那些人还真有点儿职业操守,接着假戏真做,对着棺材干号了几嗓子,这才把棺材挪开,让出一条道来。张保庆和司机开上货车,在一片口水和咒骂声中狼狈离开。这笔钱虽然不多,但是给得特别冤枉,张保庆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
张保庆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起来之后自己问自己:是不是仗义过头了?白折腾了好几年,如今又是身无分文,还得再找别的出路!
张保庆这个人,能挨打不能挨骂,让他吃点儿亏行,但是绝不能捎上他的家里人。别看他自己天天梗着脖子跟他爹较劲儿,如若旁人对他爹有半点儿不敬,他准得跟对方没完。当时他就怒不可遏,懒得再废话了,一把揪住这个不讲理的中年男人,抬手就要打。没想到手还没落下去,那个人就双手抱着脑袋哇哇大叫:“杀人啦!出人命啦!天爷呀,就是这个杀人犯开车撞死了俺奶奶,现在还要杀俺灭口,杀俺们全家呀!快来人啊!快救命啊!”周围那些披麻戴孝的七大姑八大姨见状,立即一拥而上跑到近前,有扯胳膊的,有抱大腿的,还有的拿头撞汽车,把车头撞得当当直响,声称要死给张保庆瞧瞧。最离谱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人长得瘦骨嶙峋,两腮无肉,带着一脸奸相,直接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拉过来塞到车轮底下,自己蹦着脚跟司机嚷,让车从那孩子身上碾过去,说她们一家子都不想活了,昨天轧死了家里的老人,今天你把孩子也轧死得了。一时间大人哭孩子闹,公路上乱成了一锅粥。跟张保庆一同出来的司机见局面已然失控,怕动起手来把事情闹大,赶紧下车推开众人,生拉硬拽把张保庆拖入驾驶室。他们俩看着围在车前的一群“孝子贤孙”,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算讲理,就是奔着讹人来的!反正这些人也没事干,司机只要不走,他能跟你耗上十天半个月。可是哪个司机耗得起?
3
张保庆推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指着那个中年男子的鼻子大声说道:“我们是去外地送货,刚从这里经过,人是昨天撞死的,我们怎么可能是肇事车辆?你有冤情该找谁找谁去,我们绝不可能给你钱,给了钱岂不等于承认是我们撞死的,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赶紧给我把路让开,再胡闹别怪我不客气了!”那个中年男子见张保庆不服软,当场就来了劲儿,跑到车头前面,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跟个泼妇似的拍着大腿张嘴就骂,张保庆家祖上十八代都让他“问候”了一个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张保庆所在的车队里,有个司机是外地来的小伙子,吃苦耐劳,为人和善,长得浓眉大眼、敦敦实实,年纪跟张保庆相仿,两个人没事就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关系处得不错。他总跟张保庆说,他是家里的长子,老家还有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趁自己年轻能吃苦,能多跑几趟就多跑几趟,先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了,等攒够了钱就回老家开个南杂店,娶个媳妇儿,再生几个孩子,守着年迈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哪儿也不去。张保庆觉得这小伙子挺仁义,知道孝敬老人,对弟弟妹妹也是尽心尽力,所以对他高看一眼。这一年夏天,老板张哥接了个急活儿,路途偏远,张保庆在外地押车还没回来,这个小伙子想多挣点儿钱,便独自一人开夜路去给客户送货。半道上突然感觉车身一歪,往一侧打偏,他以为碾到尖锐的东西把车胎扎爆了,一脚刹车就把车停在了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路,路两旁也没有路灯。小伙子打着手电筒下车一看,果然有个轮胎瘪了。他刚入行没几年,不知道江湖险恶,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回到车上取出千斤顶,撅着屁股开始换轮胎。结果刚把车轱辘卸下来,就被人用绳子从身后套住脖子,活活给勒死了,到死都没看见背后杀他的人长什么样。
有一天张保庆接了个电话,对方要订购一车香蕉,让他抓点儿紧,运到长白山东山林场“汛河林道”。张保庆一听这买卖绝对合适,价格比平时高出五成。四舅爷已经过世多年,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坟前拜扫一番,再顺便看看二鼻子和菜瓜,快十年不见了,还真挺想他们的,于是兴高采烈地去通知老板。到了张哥家张保庆发现情况不对,车队里的司机都在,个个一脸愁容,不停地抽烟。张哥也不避讳这些人,告诉张保庆,他这买卖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账面上没有一分钱,伙计的工资也发不出来,还欠了一屁股两肋账。几个司机约在一起上门讨债,带着铺盖卷住了进来。
2
张哥觉得张保庆这些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跟着他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到头来也没赚着钱,心里挺愧疚,实在是对不起张保庆。他跟张保庆说:“这些年咱们车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哪儿给的钱多就奔哪儿去。这是人之常情,为了挣口饭吃,也都不容易,我不怪他们。我心里唯一觉得过意不去、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从不在工钱上跟我计较,尽管押车不是打仗,可也够得上出生入死了。行外的人不知情,总说咱们跑车的挣大钱,说什么‘车轮一转,财源滚滚’,实际上真不是。我的情况你最清楚,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你别误了前程,趁早去另谋高就吧!有朝一日混出头了,可别不认你张哥这个朋友!”
那个年代,出门在外开大车跑运输的人,往往被认为能挣大钱,买卖做得也都不错。实际上跑长途这个活儿不好干,荒郊野外遇上拦路的要钱要货,顶多是经济上受损失,大不了认个栽给钱了事。开车上路本来就危险,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挣钱养家最要紧,再不济回到家把车卖了改行干别的,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最怕撞上图了财又害命的,碰见这样的劫匪,跪地求饶也没用,必须抄家伙跟他们拼命,绝不能任人宰割。现实就是如此,关键时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所以那时候跑长途的司机都在车里预备家伙,真遇上要命的劫匪,就得拼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