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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第2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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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糖干的这个行当十分特殊,一般人胆子再大,不知根知底的他也信不过。他当天接了一趟跑长途的活儿,因为临时找不到合适的搭档,就想拉张保庆入伙,毕竟两人是铁哥们儿。他拍着胸脯说:“你放心,这一趟亏待不了你,给的钱也不少,咱俩都不见外,一人拿一半,如果干得顺手,往后你就跟我干得了。反正你也没工作,这世道什么钱最好挣?除了女人的钱就是死人的钱!随便跑一趟小活儿,都能混上一百块钱小费、四个苹果外搭两盒红塔山。赶上不懂事的主家给我买大前门,我都直接从车里给他扔出去。我干的这行肯定比你跑货运有油水,而且还不用受气。甭说主家,车匪路霸也得跟你客客气气,绝对地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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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当然清楚这个行当特殊了,那可不是有个脑袋就敢去的,不是怕犯法,而是怕撞邪!但是眼下最好的哥们儿求到他了,他又找不到别的工作,再加上素常把“天不怕地不怕”这句话挂在嘴头上,好意思说出“不敢”二字吗?只好硬着头皮应允下来,本以为跑上一趟两趟的无所谓,没想到头一趟就撞邪了!

白糖的面包车,打从买回来开始,一天也没歇过,最忙的时候一年跑了27万公里,想想这是什么概念?平均每天跑700多公里,够围着地球赤道绕好几圈的。别人买的新车开五六年才报废,他的车跑到第二年就快散架了。而且干这个活儿没有固定的线路,最北边去过黑河,最南边去过海南岛,最西边去过塔什库尔干,天南海北只要是有路能通车的地方,他几乎跑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行当不由自己做主,往哪儿跑我得听死人的!”你别看这么辛苦,挣的钱却不多,德国奔驰运尸车够高档吧?那也就三块钱一公里,而白糖这样的金杯车,顶多给到两块钱一公里。一趟长途跑下来,瞧着挣钱挺多,实际上大头儿都让老板赚去了,他们这些出苦力的司机拿的钱最少,因此对白糖来说,时间也是成本。

开头车的师傅姓杜,是车队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驾驶技术最好的司机。身为老板张哥指定的车队队长,每次出门都是他开头车在前边带路,从来没出过问题,绝对是传说中的老司机。只见杜师傅抱着方向盘,紧张地指着前方说:“这条路太窄,咱们车又多,来不及掉头跑了!”张保庆不明所以,抬手擦了擦前面的挡风玻璃,又伸长脖子往前探了探脑袋,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就问杜师傅:“前边的路不通吗?”说话这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十几个社会小青年,他们把铁链子拴在摩托车后头,拖来两根比腰还粗的树桩子,气势汹汹地拦在道路中间不让车队过去,嘴里大声嚷嚷着让司机们下车交过路费。

张保庆听白糖发着牢骚,还觉得挺好奇,想起自己长年在外奔波,可没少遇上车匪路霸,就问白糖跑长途时路上安全不安全。白糖嘴角一撇:“哪有劫灵车的?偶尔遇上不长眼眉的车匪路霸,我一不骂人,二不动手,好言好语地跟他们说,车上的东西你们别抢,只要是你们愿意收,我现在就给你送家去。他们打开车门一看,无不吓得变颜变色,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张保庆也是好奇心重,他寻思像白糖这样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有没有碰上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本来还不太好意思问,但是一时没忍住,再加上喝了点儿酒,话就脱口而出。白糖看了看张保庆,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越冷越尿尿,越怕越闹鬼!”

一晃到了1996年,张保庆跟张哥往东北运苹果。当时一共去了五辆车,两辆跃进131、三辆130货车,每辆车上各装了300箱苹果。这一趟的路程并不远,只是客户催得紧,为了赶时间,他们没走国道,而是选了一条不常走的近路,虽然说不好走,但路程短很多。他们准备连夜开到目的地,反正这些跑长途的司机东奔西走,什么路都跑过,并不觉得如何辛苦。眼瞅快到锦州了,头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头车一停,整个车队全跟着停在了路上,后边的四台车不知道前面什么状况,不停地按喇叭催头车继续走。坐在头车副驾驶位子上的张保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便问开车的司机:“怎么不走了?车子有问题?还是走错路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又吊人胃口,张保庆追问他有没有遇上过僵尸,白糖也不答话,起身出了饭馆,从车上拿来一根三尺来长比小臂还粗的枣木棒子,在张保庆面前晃了几下:“你见过这个没有?”张保庆见那根棒子上早已起了一层厚实的包浆,看上去红中透亮,恍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看你爹以前总拎着这么一根破棍子,我还以为是专门揍你用的,怎么现在到你手上了?”白糖翻了张保庆一眼:“什么叫破棍子?我告诉你说,吃杠行这碗饭的人,手上都得有这样的枣木杠子,太平间大门后边也得放一根。说没有的那是外行,或者是没跟你说实话。这根杠子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以往在旧社会,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须找杠行的人来抬,家里奴仆再多也干不了这个。干这一行的规矩很多,什么人用什么仪仗,皇上、太后出殡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独龙杠”,王爷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里头再有钱,顶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头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个僭越之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杨木就是榆木,长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时步伐整齐,把一只盛满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无论走出多远,碗里的水不能外溢。其实再大的棺椁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抬,无非要一个排场格局,生前耀武扬威,死了也得压别人一头。当年大军阀吴佩孚去世的时候,用一口老金丝楠木棺盛殓,出自鼎鼎大名的“万益祥寿材厂”,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殡。棺木两边各系三百尺长的白练,由送殡人牵引,缓缓前行。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孩子挤丢了帽子,大人挤掉了鞋,发送的队伍绵延好几里地。回想当年这场大殡,白糖的爷爷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后来每每提及旧事,老爷子都是一脸自豪。在他看来这可是相当露脸的事儿,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儿瞅着呢,杠行里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谁想抬就能抬的。市井中常说的“抬杠”一词,用于形容双方在嘴上较劲儿,实际上也是打杠行这儿来的。

出门在外,遇上事三切三剌,怎么不得先问道问道?老板张哥下了车,张保庆跟在后头,来到这伙人面前不卑不亢,双方一盘道,提及了某个两边都认识的人。原来张哥有个远房亲戚,是锦州本地水果批发市场的地头蛇,大小有这么一号。这帮小兔崽子一听,都是这一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张哥又顺势递过去两条红塔山牌香烟。为首的地痞收了香烟,觉得有台阶下了,还真给了个面子,冲他那些手下一挥手,上来两个小年轻的发动摩托车,拖走了树桩子,把路给让开了。在当时来说,红塔山是普及全国的“江湖烟”,售价高、有档次,混社会的都爱抽这个。老板每次出门送货,都会在车上备几条,遇见这类事情拿出来,不仅能让对方面子上好看,还能表明自己也是道儿上的人,懂规矩!

现如今世道变了,没人再拿老时年间的章程当回事。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里没有了棺材铺,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但是这个行当仍然存在,只不过变成了开灵车的,可以说是转型成功。白糖复员回来,跟张保庆一样不想上班挣死工资混日子,干脆拿着退伍费,又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买了一台金杯面包车,改装成专门拉死人的“运尸车”,挂靠在相关单位。人家自己的灵车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白糖打电话。他为了多挣点儿钱,下血本置办了大哥大和BP机,从来不拉病死、老死的,专门运送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其中意外、凶杀占绝大多数。但凡这些个死法,尸身大多不会完整,另外还有个特点,生前多为外来流动人口,背井离乡在外地打拼,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有打工干活儿的工人,也有因为破产跳楼自杀的老板,或者要不来工钱的包工头,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这其中偏远地区的人传统观念很重,一旦客死他乡,不管路途有多远,都得回到老家入土为安,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比如那些因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赔了三万块钱,家里头宁可掏上两万八,也得把尸首带回去。终究要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没那么容易改变。

老板张哥年轻时也当过流氓,那时候遇事容易头脑发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豁雷捣撇子,动不动就去跟人拼命,蹲过号子吃过牢饭,出来已是人到中年,深知自由可贵,里面的滋味不好受,这才改邪归正做了鲜货买卖。他很熟悉地痞无赖的伎俩,这个买路钱少不了,真要给了这份钱,这一趟车就得白跑,可是单凭他和张保庆两个人四只手,纵然都长了三头六臂,也干不过那么多人,何况对方还有支手枪。

这一天白糖找到张保庆,二人在一个拉面馆里坐定。哥儿俩有几年没见了,三瓶啤二两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他这话匣子一打开,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飞溅,把这几年跑车的经历给张保庆说了一通。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俩从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长途押送货物的。打根儿上论,这一行的规矩,大多是从清代那些保镖的达官传下来的。镖局子的创始人是乾隆年间的山西人“神拳无敌”张黑五,尊岳元帅为祖师爷。镖局走镖时,在镖车上显眼的位置插一杆镖旗,写着镖局的字号,迎风招展,离老远就能看清楚。伙计吆喝着镖号,翻山越岭,跨江渡河。那个年头不太平,山有山贼,江有江匪,遇上拦路抢劫那是家常便饭。押车的总镖头见多识广,不会大惊小怪,吩咐手下人等守住镖车,自己空着手过去跟贼人盘道。这时候不能说大白话,要使黑道切口,比如说,保镖叫“唱戏的”,贼叫“芒古”,火药叫“夫子”,洋枪叫“黑驴”……这样才显得你是道上混的。双方相互提人,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劫道的也想跟保镖的交个朋友,将来进城可以有个照应。真遇上吃生米的,动起手来,当贼的未必能比保镖的拼命。因为丢了货物赔钱是小,走镖的声誉一旦毁了,无异于砸了饭碗。不过他们俩押运的货物区别太大了,夸张点儿说简直是阴阳两界,所以从本质上区分,张保庆和白糖又不是同行。隔行就如隔山,白糖跑车的经历,有很多是张保庆无法想象的。

后来通过朋友介绍,张保庆认识了一个贩卖水果的老板,也姓张。张保庆叫他张哥,从此跟着张哥跑长途运水果。贩卖水果的行当,在过去来说叫鲜货行,这一行可不好干:不同于别的买卖可以长期囤货,水果的保鲜期很短,必须争分夺秒,一天也耽误不起;不只进货快,出手更要快,一旦积压在手里,就不免血本无归,等于是拿钱打了水漂儿。当时空运并不发达,往四川、云南、贵州这样的山区运送鲜货全靠货车,又没有高速公路,一路上全是崇山峻岭,蜿蜒曲折的柏油路盘山而上,远远望去风景如画,实际跑起来却是苦不堪言。路上是坑坑洼洼,最窄的地方只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碰上对面来车,就得有一方先停下来,等对面的车开过去再往前走。到了雨季,赶上山体滑坡、塌方、泥石流、洪水什么的太正常了,道路一旦被冲毁,就会出现大堵车,一堵三五天停在路上挪不了窝。无数的车辆堵成一字长蛇阵,陷在当中进退两难,再着急也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到时候再淋点儿雨,雨停了让太阳一晒,没等送到地方,这一车烂水果便会散发出发酵后的果香,能当果酒卖了。所以说,干鲜货行的买卖不仅辛苦,风险也极高,跑这一趟下来是赚是赔都不好说。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也都是老手,具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知道如何应对各种意外。如果是外行人进来插一脚,不赔个底儿掉就算万幸,赚钱更是想都别想。

张保庆向来胆大,也不避讳,伸手抢过枣木杠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明所以:“怎么着?听你这意思,僵尸见了这根烂木头就跟见了尚方宝剑似的,还能跪下来磕几个响头不成?”白糖又把枣木杠子夺了回来:“别一口一个破棍子、烂木头的行不行?你懂个六啊,可别小瞧了哥们儿这件祖传的宝物。万一出了僵尸,只要我把这枣木杠子塞到僵尸怀中,僵尸就得抱住它不撒手,然后就老老实实躺下了!”张保庆深以为然,因为在录像厅看过的香港僵尸片全是这路子,又问白糖:“这东西这么厉害,你用过几次?”白糖一手攥着杠子,另一只手在上面来回摩挲,如同在追忆降伏僵尸的往事,最后却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目前还没用上过。你想啊,大冰柜零下二十几摄氏度,从那里头抬出来的主儿,一个个冻得梆硬梆硬的,怎么可能诈尸?”

不过从长白山回来没多久,宝画《神鹰图》就让人用十块钱骗走了。张保庆被迫二上长白山,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这么个大小伙子,站起来也是顶天立地,必须面对就业问题,总不能指望爹娘和四舅爷养他一辈子,只得回到城里,接着和铁哥们儿白糖摆摊卖烤羊肉串。在那个年代,辣的不辣的羊肉串方兴未艾,用自行车车条磨尖了当扦子,穿上肥少瘦多的羊肉丁,搁在自制的铁皮炉子上用炭火烤熟,撒上孜然、盐和辣椒面,诱人的香味儿可以传出好几条马路。他们俩卖的羊肉串一毛钱一串,尽管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也赚了不少钱。然而这属于无照经营,虽然一开始钻钻空子打打游击,今天在这边,明天去那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在羊肉串一烤起来,吃主儿闻着烤肉的香气就来了,不怕没主顾。小摊儿前总围着五六个吃货,一人攥一把铁扦子羊肉串狼吞虎咽。后来管得实在太严,连戴着红箍的居委会大妈都来检查,干了没多久,羊肉串就卖不成了,又错过了进厂找工作的机会,那怎么办呢?只能上驾校报名学车,考了个驾照,去给人家开货车。当时会开车的人很少,司机大多在运输场、公交公司、出租汽车公司工作,此外就是各个单位的专职司机,给单位开公车。所谓“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全是让人羡慕的职业。张保庆好歹有了一份正经工作。当爹的见儿子终于脚踏实地、自食其力了,也就不再跟他对立,父子关系有所缓和。

两人喝完酒言归正传,白糖干的行当十分辛苦,跑几千公里的长途必须两个人轮换,赶时间只是一方面,另外还有个客观原因,他这个车住不了旅店,给多少钱人家也不让你住,觉得太晦气,吃饭都得停远远的,不敢停到饭店门口,没有哪个老板会为了素不相识的死人,砸了活人的饭碗。所以得有两个人倒班,歇人不歇车,不分昼夜在路上跑,一个人开一箱油的路程,什么时候油快跑光了,什么时候换手,另一个人才能歇息,除了放茅、加油,基本上不停车。因为人死为大,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提起运送的死尸,通常说成“大货”。白糖之前有个搭档,短途他们俩各跑各的,长途就在一起搭档,挣了钱两人平分。半个月前,白糖和他的搭档各开一辆金杯车去四川送“大货”,白糖去绵阳,那个哥们儿去都江堰。车子过了秦岭还没分开,两人就约好了,等干完活儿在宝鸡碰头,吃顿羊肉泡馍再一同回去。白糖干完活儿在宝鸡等了他一天,刚开始电话还能打通,再后来就跟那哥们儿失去了联系,连人带车都失踪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直到现在还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保庆以前开车运水果经常去四川,知道那边的路险,从山上随便滚下来一块石头都有几吨重,打在金杯这样的车上,一下就能把车打飞了,所以他和白糖的猜测一致,那个哥们儿极有可能在都江堰一带的山路上遭遇了塌方或者泥石流,连人带车冲进了江里。

张保庆上学的时候成绩不行,初中毕业上了技校。在当时来说,半工半读上技校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意味着将来会在工厂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端上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但也意味着,这份工作要干一辈子,直至六十岁退休,可以一眼望到死。张保庆不认头走这条路,硬着头皮在技校上了三年学。毕业之后踏入社会,一不愿意去饭馆端盘子,二不愿意去工厂当工人,宁可整天游手好闲,也不肯过一成不变的日子。这惹得他爹大动肝火,应了“仇成父子,债转夫妻”这句话,父子二人矛盾越来越深。有一次张保庆被赶出家门,跑去长白山投奔了四舅爷,听四舅爷讲讲当年的战斗故事,再上山打两只山鸡、野兔,可比待在城里逍遥多了。其间他捡到一只白鹰,还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中,误入关外金王马殿臣的大宅,带出了一张宝画《神鹰图》!

张保庆见是拦路抢劫的,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车匪路霸?所谓“进山不避虎豹,入水不避蛟龙”,行走江湖免不了遇上地痞无赖,越是缩头缩脑,妄想息事宁人,就越会被人欺负。他是押车管钱的,现金全在他内裤的拉链兜里,被这帮小混混儿一闹腾,愣头青的浑劲儿上来了,心说:看谁有本事能把老子的裤衩扒了!与此同时,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把军刺,悄悄藏在后腰上,准备打开车门下去会会这一干人。

白糖说前一年冬天,有个外地来的小保姆死了,服务部的人中午给他打来电话,叫他去把尸体拉回来,还是个急活儿,白糖饭都没顾上吃就赶了过去。这个小保姆是农村来的,家里特别穷,父母体弱多病,几乎不能下地干农活儿,还有几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等着她挣钱养活。小保姆省吃俭用,工钱一个子儿不剩全寄给家里。前一阵子她跟雇主闹矛盾,被冤枉偷了雇主的财物,强行扣下她两个月的血汗钱。小保姆心里憋屈,满肚子苦水没处倒,一时想不开,出去买了瓶农药偷偷带回来,当天晚上喝下去,死在了雇主家中。

五辆车上的司机全坐着没动,他们觉得货是老板的,自己就是打工的,跑这一趟下来挣个仨瓜俩枣的辛苦钱,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何必招惹穷凶极恶的地痞?挨顿打那是轻的,万一受伤落下残疾,老板也管不了。反正遇上这样的情况,老板一定会去应付,这叫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顶着,所以全都跟没事人似的,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张哥掏钱买路。这些拦路的混混儿气焰极为嚣张,见车上的人不肯下车,便纷纷围拢上来,拿着手里的钢管不停地敲打车子,口中叫嚣着,让车上的人赶紧下来,再不给钱就上车搬东西,总之别想蒙混过关!

白糖这个人看似浑不吝,本质上其实挺善良,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挨欺负,他愤愤不平地跟张保庆说:“可他妈气死我了,你说这孩子傻不傻?钱没了总能想办法再挣,命可是自己的啊!人这么一死,你证明了清白又能怎么样?那个混账王八蛋的雇主根本不会觉得愧疚,最后结案定论为自杀,有冤也无处申,雇主一毛钱不用赔,还嫌她死家里晦气,全家当天就搬去了新房子住。小保姆家里人也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从没离开过农村,一个大字不识,半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敢怒不敢言,穷得连停尸房一天17块钱冷冻费都交不起,后来还是全村人凑钱,才把小保姆的尸体运回了老家。”这件事气得白糖开车回来之后,立刻找服务部要来那个雇主的电话号码,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把雇主家一家老小连同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那雇主在电话里问他是谁,白糖这回倒是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是开灵车拉死人的,现在就给他们家排上号了,过三不过五就给他们家一个个都拉火葬场去。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穿得说土不土说洋不洋,流里流气,横眉立目,头发又脏又乱,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摆弄着钢管、匕首之类的家伙。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地痞,个头儿不高,肤色苍白,干瘦的身躯上支撑着一个大脑袋,眼窝凹陷,双眼外突,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嘴里哈欠连天,手拎一部黑砖头似的“大哥大”,在人群前面来回晃荡。张保庆当时还在用摩托罗拉BP机,汉字显示的,已经觉得很不简单了,可这劫道的老大都用上大哥大了。张保庆这些年不务正业,可也没在家吃闲饭,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他一眼就认出这小子腰里还别着一支乌黑的54式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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