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门纸狼狐(上)(第2 / 2页)
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决定顺路去一趟鹰屯,拜访二鼻子和菜瓜的奶奶?供奉鹰神的老萨满。旧时受过皇封的鹰屯猎户要交“腊月门”,年复一年地往京城送虎鞭虎骨、鹿胎鹿茸、人参貂皮、熊胆熊掌、东珠獾油,交得不够数,轻则坐牢,重则砍头。朝廷专门派来一位侯爷坐镇,贡品用黄绫子封好,载满一辆辆大车,每辆大车的枣木辕子上都插一面三角杏黄旗,旗上绣着一个“贡”字,排成一队,浩浩荡荡走一个多月才能到京城,这个传统延续了千百年。而近些年封山护林,当地屯子里纵鹰捕猎的人几乎没有了,鹰猎只作为传统风俗保留下一部分。如若赶上鹰祭,还可以看到猎人们拙朴遒劲的鹰舞,模仿从天穹降下翎羽怒张的神鹰,展开遮天盖地的金翅膀,伴随着滚滚雷电扫荡邪魔。屯子里上岁数的老猎人们讲起鹰猎传说,也仍是滔滔不绝,比如神鹰怎么飞到云霄之上,怎么疾冲而下擒拿天鹅,猎户怎么带着猎物进贡,皇帝怎么摆设头鹅宴,白山黑水间的贡鹰道上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可是如今走遍整个鹰屯,都已见不到一只猎鹰。二鼻子早已娶妻生子,仍是那么冒冒失失不管不顾的,见了张保庆一脸惊愕:“你这又遭啥难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说明情况,他已将二人一把扯到家里,招呼菜瓜和媳妇儿烧水做饭。张保庆顾不上叙旧,问二鼻子:“有没有法子能把白糖耳朵里的虫子掏出来?”这倒难不住二鼻子,他让菜瓜取来盐水,冲出白糖耳朵里的虫子,滴了两滴消炎药水。白糖恢复了听觉,对二鼻子兄妹千恩万谢。菜瓜又烧了水,找来几件衣服,让张保庆和白糖清洗伤口、更换衣服。
四下里寂然无声,刚才的一切恍如一个怪梦,却又真切异常,由不得他们不信。二人吓得腿肚子转筋,额头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白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用枪管捅了那个纸人一下。纸人耷拉着脑袋,倒在原地一动不动。张保庆用手电筒照向纸人手中的牌位,睁大了眼仔细观瞧,这一次看明白了,那几个字歪歪扭扭,他倒认得出,上写“极暗九星幻造灵梦神主?狼侯胡万增”!
二鼻子媳妇儿手脚麻利,嘁哧咔嚓整了一炕桌酒菜,河里捞的嘎牙子鱼,土灶底下烧柴火,用大铁锅连炖带焖,那滋味儿别处尝不着。菜瓜又给他们端上来一个大笸箩,盛满海棠、圆枣子、山丁子、洋姑娘,全是这大山里的果子。张保庆和白糖盘腿上炕,跟二鼻子边吃边唠,得知二鼻子在林区的鹿场上班,有一份正式工作,而萨满奶奶的身子大不如前,菜瓜为了照顾奶奶,至今没出门子。说话这时候,二鼻子媳妇儿又给他们支上一口锅子,盛满了蘑菇和鸡肉,底下有炭炉,烧得汤锅咕噜噜滚沸,鲜味儿直往鼻子眼儿里蹿。白糖嘴急,抓起一把大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鲜得好悬把舌头咬掉。他一口气连汤带肉干下去半锅,撑得直打饱嗝儿,但觉一阵头晕,手脚发麻,说不出来地难受。张保庆在山里待过,知道汤锅里有山上的野蘑菇,深山老林里遍地都是,带毒的也不少,比如“红鸡冠子”,看上去肉肉乎乎的,毒性却特别强,用手指头碰一下都能肿得老高。当地人会分辨,采回来的野蘑菇吃不死人,但是放在汤锅里煮沸的时间得够,至少一袋烟,也就是一刻以上才能吃。白糖这是中毒了,不过不要紧,顶多手脚发麻、眼冒金星、恶心头晕,最厉害也就是拉肚子。
仿佛是在转瞬之间,血蘑菇平生的记忆像一条蛇一样,一下子钻入了张保庆和白糖脑中。等他们二人回过神来,灵庙供桌上的油灯仅有黄豆大的光亮,暗得人睁不开眼,但听那个纸人阴声阴气地说道:“不除掉纸狼狐,我死也闭不上这只眼!你只需打开宝画,念三遍牌位上的名号,到时候吸金石和《神鹰图》都是你的!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你们俩一个都活不成,因为我等到此时,早已油尽灯枯,供桌上的油灯一灭,纸狼狐就会占据灵庙,你身为《神鹰图》的主人,它视你如天敌,岂能放得过你?”话音落地,油灯忽地一下灭了,陷入黑暗这一瞬间,张保庆和白糖的手电筒却又亮了起来。
张保庆托二鼻子两口子照看白糖,自己跟菜瓜去见老萨满,问一问心中的疑惑。想起当年头一次见萨满奶奶,老人家还能打法鼓,可是一别多年,今日再见,老萨满双目已盲,然而心如明镜,听完张保庆的遭遇,就让菜瓜点了一道烟供,将《纸狼狐》封入一个皮筒子,套上绳箍交给张保庆,告诉他:相传始祖神开辟混沌,划分九天三界,上为光界,下为暗界,光暗相交而成世界,又立六合八荒,隔绝外道天魔。因此九天三界之内的一切,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尽皆有序,否则必受劫灭,却也有来自九天三界之外不受因果制约的外道天魔,躲入了无明之暗。奇门世世代代守护着其中的秘密,以免世人受其蛊惑。有的萨满不仅是跳萨满的,更是奇门中人。不同朝代不同地区,奇门中人随不同的风俗。《纸狼狐》与《神鹰图》均为奇门神物,另外还有一张《猛虎图》。奇门不在三教之内,厌门也不止诈取钱财。早在千百年前,厌门子借纸狐、纸狼作祟,妄图骗取一朝江山。奇门传人降神为纸,用灵禽灵兽的鲜血绘成金钩玉爪的白鹰、吊睛斑斓的猛虎,白鹰展翅擒狐,猛虎下山吞狼,破了厌门子的纸狼、纸狐。所以说白鹰、猛虎、纸狼、纸狐原本是在一张画中,后来才被人分为三张画。纸狼、纸狐借宝画灵气,合二为一成了《纸狼狐》。直至今时今日,《神鹰图》与《猛虎图》均已不复存在,鸟要归林,虎要归山,《纸狼狐》最后落到你张保庆手上,可见你命该如此。不过驱遣纸狼狐会折损寿数,必须昼夜焚香追补生机,而且你一旦用过它,它就能入你的窍借你的形,因此千万别惊动它,只等它来找你,你替它办成一件事,方可解除契约!至于它几时来找你,又会让你办什么事,那都不一定,要不怎么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呢?
与此同时,黑衣女子翻身而起,又来抢夺张保庆的背包。张保庆刚才挨那一下,半边身子麻木,五脏六腑翻江却似倒海一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瞅白糖和偷油贼纠缠在一起,干着急使不上劲儿,又看黑衣女子冲自己来了,急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忍着疼痛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的背包,胳膊肘拄地撑起身子,吃力地往后挪动,然而背后已是画树石匣,再也无路可退。黑衣女子以为张保庆被铁指戳中腋下,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见他用背包挡住了身前要害,又紧拽着不撒手,就抬起套了铁指甲的右手,狠狠戳向张保庆的眼珠子。没想到张保庆刚才躲得快,并未让她戳中穴道,虽仍疼痛难挡,但是缓得一缓,身上的麻木已然恢复了几分,故意示弱退让,实则暗中积攒气力。他也是死中求活,在对方铁手指戳下来的一瞬间,突然将头一偏,黑衣女子的手指重重戳在了石壁上,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指直接撅了上去。张保庆看着都替她疼:“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咱俩有多大的仇啊?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又见白糖让偷油贼四肢缠住,死活挣脱不开,反被偷油贼压在了身下。他不敢迟疑,一把推开跪地惨叫的黑衣女子,抓起那根枣木杠子,一个箭步抢至近前,抡圆了打向偷油贼的后脑勺。偷油贼猛听身后恶风不善,忙转头来看,无奈跟白糖纠缠在一处,既抽不出手来抵挡,也无从退让闪躲。张保庆这根枣木杠子,是白糖家传了几代的镇物,枣木质地本就坚硬紧密,素有“铁檀”之称,包上浆之后,用的年头儿越久越结实,叩之锵然作响,跟铁棍儿没什么两样,打到屁股上也受不了,何况是往脸上招呼?偷油贼让这一杠子闷到脸上,整个人像被狂风连根拔起的电线杆子,晃晃荡荡地倒了下去。白糖一骨碌爬起来,一脚一脚地踹偷油贼的肚子。偷油贼全无还手之力,一只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肚子,缩成了一只大虾米。
不过老奸巨猾的血蘑菇把能堵的道全堵死了,不论信与不信,下一步行动都在血蘑菇的计划之中。因为对张保庆和白糖二人来说,接下来无非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按血蘑菇说的做,那等于让对方牵着鼻子走,彻底失去了主动;二是不按血蘑菇的话做,舍掉《神鹰图》和吸金石,立刻从原路出去。可是血蘑菇也说了,石案上的油灯一灭,纸狼狐就会出来,置他们二人于死地。现在油灯已然灭了,血蘑菇的话到底可不可信?如果说不信这个邪,拍屁股走人容易,万一受到纸狼狐的攻击怎么办?
正当此时,老枪和其余几个手下赶到了。张保庆和白糖见势头不对,只好扔下半死的偷油贼,扭头就往后跑。他们俩心里有个默契,如今敌众我寡,双筒猎枪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仅有一根枣木棍子,肯定斗不过这伙厌门子,跑又跑不出去,那就只有抢占有利地形,尽快爬到画树石匣顶端,凭着居高临下,上来一个踹一个。二人手脚并用,拽着树根往上攀爬。老枪恨透了张保庆和白糖,冲到画树石匣跟前,听黑衣女子说吸金石在那二人的背包里,立刻带着手下追了上去。那个长胳膊长腿的偷油贼,不顾脸上的伤痛,也咬着牙往画树石匣上爬。此时此刻,画树石匣中的怪响仍在持续,这个怪异的响动,如同电视机失去信号产生的噪声,搅得人心慌意乱。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画树石匣也跟着颤动,随即从下方的裂缝中涌出一缕缕黑雾,在画树石匣四周弥漫开来。那个手指折断的黑衣女子,行动略有迟缓,还没来得及爬上画树石匣,登时被黑雾裹住,身上脸上化出无数窟窿,顷刻间变成了一堆胶黏的黑水,整个人消失于无形,只剩下衣服鞋子。众人大惊失色,只恐被黑雾吞没,拼了命往上爬。画树石匣四周的黑雾却似活的一般,追逐他们而来。突然间雷声如炸,一道道惨白刺目的闪电,仿佛受惊的光蛇,在云雾缭绕的洞窟中到处乱钻,弥漫的黑雾立时退去。原来当年血蘑菇摆阵金灯庙,纸狼狐被魇仙旗封在了他身上,从此之后,血蘑菇本人就是魇仙旗。黑雾分化了血蘑菇的尸身,故此引来雷击。魇仙旗可以调动五方蛮雷,接连劈下来的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洞顶的碎石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掉落,画树石匣底部的岩盘也分崩坍塌,像是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深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浑浊光芒!
白糖也不想任人摆布,他拦住张保庆说:“行行行,你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肯放弃,世上无难事,反正是江湖险恶,不行咱就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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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没让白糖轻举妄动:“吸金石绝对是个招灾惹祸的东西,何况这是血蘑菇下的饵,咱可不能当咬钩的鱼。血蘑菇头一次用十块钱从我家骗走了宝画《神鹰图》,二一次用一口空棺材把咱俩诳到这么个鬼地方。吃亏上当可一可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说出大天去也不能再上他的当了。还真不是我属鸭子的嘴硬,别人把吸金石当个天灵地宝,争得你死我活,我张保庆偏不在乎!”
画树石匣悬在尚未完全垮塌的岩盘上摇摇欲坠,剧烈的晃动中,张保庆和白糖死死抓住石匣上的树根不敢放手。这个叠层洞穴下方是万丈深渊,当中布满了透明或半透明的巨大水晶,像云杉一样高大挺拔,形状千奇百怪,边缘比碎玻璃还锋利,壮观的水晶密密层层,在迷雾中放出银灰色的光。乱石纷纷落下,接连不断砸在水晶上发出的巨响,震得人全身打战。那个挨了张保庆一棍子的偷油贼,长了两只返祖的大脚,五趾出奇地长,脚尖几乎可以弯曲到足跟,相当于比旁人多了两只手,按说应该抓得比谁都稳,怎知此人扯住的那条树根长得不结实,突然从石匣上断裂脱落,他也惨叫着掉了下去。张保庆和白糖看得心惊肉跳,再不跑可就跟画树石匣一并掉入深渊了,他们俩还想多吃几年饭,生死关头不容犹豫,趁洞底的岩盘还没有完全崩塌,看准可以落脚的地方,一前一后跳了下去,那几个厌门子也是争相逃窜。众人落足未稳,身后的画树石匣就陷了下去。张保庆转头看了一眼,但见水晶折射出的银灰色光亮中,画树石匣分明是一个蠕动着的庞然巨物,刚才被雷电击中的地方,淌出暗绿色的脓液,周身发光的筋脉形状近似于灵树图案。张保庆心寒股栗、目瞪口呆,这个大肉柜子是画树石匣的真身?画树石匣竟然是活的?只在转瞬之间,画树石匣已坠入迷雾,再也看不见了。白糖使劲儿拽着张保庆,催促他赶紧逃命。而那伙厌门子中为首的老枪还不死心,眼见通往张保庆位置的岩盘已经塌了,却仍想凭着一身惊人本领夺下吸金石,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往前疾冲几步,猛地纵身一跃,捷如鹰隼一般,扑奔张保庆而来。白糖眼疾手快,他将自己的背包对着老枪扔了过去:“吸金石给你了!”老枪刚跳到一半,没想到对方突然把背包扔了过来,急忙用手去接,这一接不要紧,却忘了身在半空,怒骂声中连人带背包一同坠入了深渊。张保庆和白糖眼瞅着老枪这个倒霉鬼在下坠过程中被锋利的水晶切成了若干块,惨叫声却仍回荡不绝,甚至穿透了岩石垮塌砸中水晶的轰然巨响,二人皆是肝胆俱裂,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白糖正是这个意思:“纸牌位上的名号一遍也不能念,《神鹰图》已然残破不堪,上面的图案都没了,当不了吃当不了喝,一张破画不要也罢。什么血蘑菇、纸狼狐,那跟咱有什么关系?趁早拿上吸金石走人!”
这时候叠台形岩盘崩裂加剧,洞窟顶上的乱石不住塌落,张保庆和白糖拼命奔逃,再也不敢去看身后的情形,一口气跑进了通往隧洞的山裂子。二人刚钻出去,落石便堵住了后路。山裂子中一片漆黑,他们俩又打着手电筒,步履踉跄地往前逃,最后几乎是从山裂子里爬出来的。隧洞上方也不断有碎石泥土落下,二人狼狈不堪,不顾身上全是泥土血污,扔在地上的死麝和那口破棺材都不要了,立刻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儿踩下去,汽车像放笼的兔子,飞也似的冲出汛河林道隧洞,狂奔在颠簸不平的路上。洞外风雨已住,天色放晴。车子前面没有挡风玻璃,山风拂面,感觉异常清爽。张保庆和白糖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兴奋中,除死无大事,命是最重要的,何况还把吸金石带出来了。可是张保庆的心也还悬着,吸金石在宝画之中,怎样才能抠出来?厌门子还有没有别的同伙?另一个血蘑菇又躲在什么地方?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宝画已经从《神鹰图》变成了《纸狼狐》。血蘑菇当年夜闯关家窑,破了纸狼狐的香堂,让纸狼狐祸害了一辈子,如若他张保庆将宝画丢失损毁,恐怕今后永无宁日!
打从张保庆头一次来到长白山,误入马殿臣的天坑大宅捡到《神鹰图》,就听说过东山林场有个老洞狗子,因为打狐狸丢了一个眼珠子,是个贪小便宜的老光棍儿。后来《神鹰图》又被个收破烂的独眼老头儿用十块钱骗去,他才发觉这个一只眼的老洞狗子,很可能与金王马殿臣三闯关东传说中的土匪血蘑菇是同一个人,又是此人骗走了他的《神鹰图》。这是个在东山林场躲了几十年的老土匪,只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直至此时此刻,张保庆终于知道了血蘑菇的秘密,但他不想插手此事,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呢?真没必要蹚这个浑水,只要白鹰没落在老洞狗子手上,他也就放心了。如今他彻底想通了,带不带走《神鹰图》无所谓,当了《神鹰图》的主人又如何?纵然是《神鹰图》上一代的主人金王马殿臣,一辈子追风走尘大起大落,上过战场打过仗、当过土匪要过饭、挖过棒槌得过宝画,三闯关东发了大财,住在天坑大宅之中,埋下整整九座金塔,搁到民国年间来说,够不上东北最大的大哥,那也是关外最大的大款了,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因财丧命吗?退一万步说,血蘑菇是什么人?这个一只眼的老土匪不比马殿臣杀的人少,用心之深远,更可以说神鬼难测,为了达到目的,从来不择手段,张保庆哪敢信他的话!况且说这话的,还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