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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血蘑菇下山(第2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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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黑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寻思,这畜生一路上驮着窦占龙半声不吭,跟能听懂人话一样,让它往东绝不往西,怎么我一牵就犯了犟脾气?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子,对着驴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几下。怎知把那头黑驴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驮着窦占龙的尸首一道烟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让这黑驴踢死,血蘑菇咒骂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无奈只得作罢。

林场的人还当血蘑菇是个老酒腻子,更加看不起他。只有一位姓包的林场保卫干部,是扛过枪打过仗的退伍军人出身,绰号“包大能耐”,觉得血蘑菇无依无靠挺可怜,时不常地过来看看,给他送点儿吃的喝的,还得拽着他嘘寒问暖唠几句嗑。虽说送来的不过是半兜子地瓜、三四棵大葱、一瓶见了底儿的烧刀子,可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了。包大能耐好管闲事,没有不想打听的,见人自来熟,说话高门大嗓咋咋呼呼,谁都犟不过他。他老婆包大嫂子也是个热心肠,总张罗着给血蘑菇寻个做伴儿的。血蘑菇却是惊弓之鸟,一直以为这两口子在查自己,因此提心吊胆,能躲就躲,能闪就闪,不想跟这两口子多打交道,成天钻到老林子里捉山鸡、逮兔子,走得深了远了,他就在山上过夜。仗着东山林场范围广大,林海覆盖下峰岭相连、沟壑纵横,血蘑菇住的小屋又位于森林边缘,距离场部的宿舍区挺远,包大能耐来找他一趟也不容易。

这一连串离奇古怪的遭遇,让血蘑菇提心吊胆了很久,最怕窦占龙死而复生来林场找他。然而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也没出什么事。血蘑菇得了窦占龙的鳖宝,埋进了自己的脉窝子,加之后来下山打听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窦占龙身上的秘密:原来那只三足金蟾,本是龙虎山五雷殿祖师爷身边的一个小物件儿,带着落宝金钱下山,借了窦占龙的形窍,以应四神三妖之劫。只有崔老道认得出它的来头,但是不能说破,一说破金蟾就走了,那还怎么应劫?当然崔老道也并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却担心道破天机遭报应,自始至终装成个没事儿人,不该说的从没少说,应该说的反倒一字不提。这个东西虽是金身,却也贪得无厌,可以剪黑白纸为驴,凭着分身到处憋宝发财,西北角城隍庙掏狗宝死了一个、夹龙山误点千里火夹死过一个、在东浮桥煮石碑填了海眼一个、银子窝门楼逮玉鼠气死一个、铃铛阁摘铜鸟摔死一个、分宝阴阳岭掉入阴山背后吓死一个、三岔河口让分水剑斩杀一个、芦苇城拿金剪刀烧死一个、引马殿臣扛着挑头杆子打坟被狐狸害死一个……死一次金蟾就换一个分身,但被浊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误,早已忘却本真,即使从分身上取回鳖宝和一应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灾也是恍恍惚惚,最后一个带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窦占龙已经没有分身了,因为鳖宝的灵气尽了,还得再养上几年才可以用。这个人虽然没死,但借窍的金蟾一去不返,鳖宝也让血蘑菇抠去了,所以说从关外逃走的窦占龙?人还是那个人,落宝金钱和烟袋锅子也在,身上的“神”却没了!

而对血蘑菇来说,忍住土匪的脾气不难,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不难,最难过的一关是大烟瘾。他在江北当过烟匪,染上了大烟瘾,烟枪从不离手。如今他在东山林场落脚,烟瘾不时发作,打哈欠流眼泪,百爪挠心、脑壳欲裂,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那个难受劲儿忍无可忍,又怕让人瞧出来,不敢找人帮忙,只能自己过这关。当年在孤山岭上落草为寇当胡子的时候,老鞑子经常带着白龙和血蘑菇酿苞谷烧,入了伏把苞谷粒先泡上一宿,然后倒在大锅里蒸透,用簸箕摊开晾凉,撒上酒曲,装缸密封,等七天七夜发酵渗出酒水,再进蒸锅蒸上大半天,苞谷粒变成酒糟,流出来的酒水就是苞谷烧。这种自酿的粮食酒浓度极高,一口下去,唇舌肠胃都如灼伤一般火辣辣发烫,像是喝下一团火苗子。如果装到坛子里,加上些蜂蜜、中草药,口感甘洌,还有治病御寒之效。关外民间有戒大烟的土法子,血蘑菇自己酿了七八坛苞谷烧,存在小木屋里,抑制不住大烟瘾的时候,便喝个酩酊大醉,失去知觉。尽管转天醒来头重脚轻、胸闷烧灼,可也比犯了大烟瘾的感觉舒服。烟瘾虽难戒,心瘾更难除,有时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脸,心脏从嗓子眼儿往外蹦,全身骨节麻痒,喝酒也不顶用。血蘑菇不愧是老土匪,紧要关头狠下心来以头撞墙,让自己昏死过去。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大半年,血蘑菇才将大烟瘾彻底戒除。整个人扒了一层皮,复仇的执念却越来越深,梦中也在找马殿臣的《神鹰图》。

血蘑菇虽将吸金石带在身上,仍架不住岁数越来越老,气力远不如前,心知找到宝画《神鹰图》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恨自己这一辈子,这一件事都办不成,心想:我从三岁那年,就让走长路的拐子卖到了孤山岭,亲娘跳河而亡,亲爹远走他乡,身边至亲至近的人,乃至一个个冤家对头,皆因我死走逃亡。还真让关家老祖宗说中了,可不就是个逮谁坑谁的丧门星吗?谁遇上我,谁就倒霉!我却活得比谁都久,难不成真像我老叔说的,给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这么活一辈子有啥劲儿呢?打小落草为寇当了土匪,在姜家窑丢了一个眼珠子,又被马殿臣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钻到深山老林中喝脏水吃蝲蝲蛄,下煤窑当过煤耗子,在木营子卖过苦力,抬过棺材扒过坟,带着手下金匪远走蒙古大漠,为了找《神鹰图》投靠伪满洲国,让剿匪部队穷追猛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扮成个老洞狗子在林场一躲几十年,整天提心吊胆,还有比我命苦的吗?说什么前世因果、夙债相偿,谁又见过上辈子的事?七灾八难怎么就全让我赶上了?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睁睁眼、开开恩,让我死前除掉纸狼狐?”

窦占龙下了黑驴,点上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蝈蝈从葫芦掏出来放到树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蝈蝈能活三冬,全凭他揣在身上贴肉焐着,搁树上岂不冻死了?窦占龙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你还想不想发财了?”血蘑菇没再多说,掏出葫芦拔下塞子,心里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让你帮我一次,万一要搭上你这条小命,那可对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马殿臣的《神鹰图》,除掉纸狼狐报了仇,再来下边找你!”那只大肚子蝈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树干上大声鸣叫,叫过几下,似乎是开了嗓儿,越叫声响越大,如金玉撞击,顺着山势远远传了开去。

东山林场的医疗条件十分落后,卫生所只不过是门口挂了一块小木头牌,有几瓶红药水而已,顶多再备点儿红霉素啥的。在当时来说,红霉素那就是药里的王了,啥病都能治。卫生员平时该干什么干什么,闲下来才行医送药,对包大能耐的症状束手无策。包大能耐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肚子鼓起老高,里面好像有胀气,鼻子里、耳朵里的蚂蚁爬进爬出,怎么都捏不完洗不净。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泪人,摇晃着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参过军打过仗,一顿饭能吃八张大饼,平时比谁都能咋呼,不说上山打狼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血蘑菇正觉纳闷儿,只听高山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下坠。他吃了一惊,心想:不好,大肚子蝈蝈叫得太响,引出了山中猛虎!长白山猎户一向将老虎尊为山神,每年开春进山打围之前,先要摆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后封山,留一冬给山神老爷做主,轻易不敢惊扰。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厉害,见了人横吞立咽,势不可当,自己缺了一只右眼,仅凭手上这杆鸟铳,无论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窦占龙,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抽着烟袋锅子,那头黑驴同样无动于衷,纵然窦占龙胆大包天,这头黑驴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无暇多顾,想先爬到树上暂避一时。可是刚一仰头,树上枝丫乱晃,积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说:邪门儿,老虎怎么是从树上来的?却听“嗷呜”一嗓子,从积雪的树梢中蹿出一头野兽,头圆爪利,四肢短粗,尾长过尺,身上长毛邋遢,哪是什么下山的猛虎,分明是个大花猫啊!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只八斤猫吗?

血蘑菇打小跟着老鞑子跳萨满,那和巫医类似,整治寒热二症不在话下,对付所谓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饭,却从没见过包大能耐这样的情况。扒开衣服鞋袜查看,见这个人全身水肿,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头发里全是蚂蚁,密密麻麻地乱爬。于是按老鞑子的传授,拿针扎在他两个脚后跟上,挤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待到黑血变红,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袜给他穿上,躲到一旁盯着。过了多半个时辰,包大能耐缓缓睁开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来跌跌撞撞下了山。血蘑菇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这法子只能应急,担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后头,眼瞅他进了家,门还没关上,人就倒下了,浑身抽搐、四肢蜷缩。屋里亮着灯,包大嫂子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见状慌了手脚,纳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满屋子转圈,一边忙着倒水找药,一边紧着招呼儿子,让他去场部卫生所去找卫生员。

此猫当年在王八盖子沟金灯庙吓退无数金鼠,趁乱叼起金灯老母的吸金石,钻出墙窟窿一去不返,看来是得了天灵地宝,活过了这几十年。不过猫的脾气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里听到虫鸣,就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来窦占龙要憋的宝是吸金石,得了这件至宝,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变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只为了干掉纸狼狐报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对他来说什么用也没有。本以为凭窦占龙的手段,尽可以找到金王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头来又落了一空!

1954年之后,血蘑菇冒名朴铁根,自称被地主抓入煤窑下苦,家里人全让土匪杀光了,此后逃入深山老林里躲了十余年,采些榛蘑、野果,饥三顿饱一顿,人不人鬼不鬼的,勉强活了下来,对山外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不仅得到了地方上的同情,还在东山林场找了一个看套子的活儿。他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把他跟土匪联想到一起,抠掉自己眼中的金琉璃,换上黑眼罩,扮成个邋里邋遢、呆头呆脑的老光棍儿。当地人大多听说过埋汰他的风言风语,比如这个老洞狗子占便宜没够,打猎不分公母,拿皮子不分大小,瞅见什么打什么,因此受到狐仙爷的惩治,丢了一个眼珠子。实际上这都是血蘑菇自己传出去的谣言,世人往往先入为主,一旦认定老洞狗子是这样的人,反倒不会怀疑他当过土匪了。加之他常年在深山老林中看套子,不跟任何人往来,又寡言少语,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别说附近屯子的猎户,林场职工也没几个跟他打过照面,仅仅听过关于他的传言而已。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有伤带残五官不全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格外注意。久而久之,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林场里有这么一个老洞狗子,甚至忘了他是外来户,一提起来好像挺熟?一个猥琐、丑陋、贪得无厌的老光棍儿,打狐狸崩瞎了一只眼,住在林场的小木屋里看套子,一辈子没找过媳妇儿。其实说这话的人未必见过老洞狗子,并不知道他那个眼珠子是怎么没的,更想不到血蘑菇、金蝎子、老洞狗子竟是同一个人!

这一年传来一个消息,猎屯来了个名叫张保庆的半大小子,不仅在山里捡到一只白鹰,还误入金王马殿臣的天坑,见到了金王埋下的九座金塔,并且带出了宝画《神鹰图》。血蘑菇打探到张保庆的行踪,下山扮作一个收破烂的,用十块钱从张保庆母亲手中骗走了《神鹰图》。本以为拿到《神鹰图》可以除掉纸狼狐,怎料《神鹰图》已然破损不堪,画还是那张画,画里的神鹰却出不来了。血蘑菇万念俱灰,绝望之余想起在鹰屯的萨满传说中,只有《神鹰图》的主人才可以让宝画恢复原状。张保庆这个小子看似平常,却意外捡到一只罕见的白鹰,并且从天坑中带出了《神鹰图》,鹰屯的老萨满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这一步奇运,实非常人所有。此外血蘑菇还打听到,张保庆的老娘临盆之际,梦到一个要饭的乞丐撞入门中,随即生下了张保庆,那岂不是金王马殿臣转世?尽管轮回之说不可捉摸,但完全可以断定,张保庆正是《神鹰图》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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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本想再次下山去找张保庆,这时候才发觉力不从心,他的年岁太大了,头发指甲全掉光了,皮肉干枯萎缩,五感渐失,身子在一点点变成纸人,再也困不住纸狼狐了。血蘑菇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计策,当年他与恶狼搏斗跌入的天坑,那个地方有一座“画树灵庙”。深山老林中大大小小的天坑地洞很多,可不止金王马殿臣埋宝的一个。关东的野山人参俗称棒槌,早在千百年前,这一带就有参帮放山,挖到六品叶的宝参,便捋一把青苔毛子,剥一块桦树皮,一层一层包好了,捧出去献给皇帝。据说深山天坑中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萨满称之为“画树灵庙”,历朝历代有神官担当庙祝。庙中供奉着“画树石匣”,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块巨石,上有灵树图案。由于年深岁久,巨石裂缝中积满了尘土,又有种子落入,以至于从中长出了棒槌树,巨石却没有崩塌。参帮进山挖棒槌,必定到此烧香磕头,帮内赏罚分配大小事宜,均在画树灵庙中进行。实际上棒槌树只是形似野山参的大树,并不是真正的野山参。到了民国初年,有几个得了癞大风而手足溃烂的病人逃入深山老林,躲在天坑附近,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彻夜哀号惨呼。庙祝看他们可怜,就将他们收留在庙中,又从画树石匣中捉出棒槌虫给他们吃,居然可以缓解癞大风的痛楚。后来消息传了出去,逃到此处的癞大风病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从关内远道而来的,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为避祸,因为患病之人手足溃烂,狮面塌鼻,丑陋可怖,而且传染性很强,自己家里人也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容于乡里,往往会被同乡活活烧死,连同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也得一并焚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人呢?他们住在天坑里,捉洞穴里的蝙蝠、蛇鼠、蝲蝲蛄为食,又开垦耕地自给自足,逐渐在画树灵庙周围形成了一个癞大风村子,打猎挖参的反倒不敢来了。起初这些人感恩戴德,但是久而久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村民以为画树石匣中有宝棒槌,能够让他们身上的癞大风痊愈,庙祝却百般阻拦,不仅不让他们接近画树石匣,还要把他们撵出天坑。于是那几个村民怂恿众人打跑了庙祝,一拥而上去挖画树石匣,由此引发的地震,埋住了天坑入口。血蘑菇在山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找到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却在无意中找到了画树灵庙。他听老鞑子说过,历代萨满神官降妖除魔,将收来的悲子烟魂,尽数封入画树石匣。当年那些个癞大风,正是因为惊扰了画树石匣,所以一个也没逃出来。他按老鞑子传授的树葬之法,让自己与画树石匣合二为一,以此困住纸狼狐,又用鳖宝的分身将张保庆引至灵庙,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血蘑菇用了一辈子也办不成,对张保庆来说却易如反掌,只需张保庆念三遍牌位上纸狼狐的名号即可,事成之后,不仅《神鹰图》物归原主,吸金石也是张保庆的!关外金王马殿臣富可敌国,也不过坐拥九座金塔,吸金石则是天灵地宝,要多少金子有多少金子,世上再没任何宝藏能够与之相比!

血蘑菇这辈子见的怪事不少,看得出包大能耐举止反常,兴许是冲撞了深山老林中的邪祟,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果子,又或让毒蛇咬了。闪念之间,包大能耐一头撞在松树上,发出一声闷响,晃了几晃摔倒在地。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鸦雀无声。血蘑菇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悄悄凑过去,借着树梢间透下的月光,看见包大能耐已经昏厥了,两眼紧闭,口吐白沫,脸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让野兽掏了。这阵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边眼珠子没了,这边的眼皮子再没跳过,冷不丁跳个没完,绝非好兆头。常言说“右眼跳灾”,还道是“右眼跳人来”,但对他而言,来人即是来灾,千万不能多生事端。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觉得不妥。东山林场死了人,地方上肯定会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两口子跟我走得挺近,万一查到我头上,岂不是节外生枝?思来想去,终究不能袖手旁观。

血蘑菇一直以为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原来吸金石还在八斤猫肚子里。他只不过稍一分神,八斤猫已然跃下树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蝈蝈。血蘑菇心头一凉,以为大肚子蝈蝈完了,可正当此时,猫腹中传来一阵嘟嘟嘟的长鸣。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大肚子蝈蝈想从猫肚子里逃出来,八斤猫似乎也觉得不对,张开大嘴嗷嗷乱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摇晃脑袋,张口吐出一个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正是那块吸金石。八斤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带着肚子里的虫鸣,一头钻入林中不见了踪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当场,转眼间地上只有吸金石了。叼着烟袋锅子蹲在一旁的窦占龙,此时一脸得意,夜猫子眼紧盯着吸金石自言自语:“我得此宝,不费吹灰之力……”说着话脸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个心眼儿,总听人说,憋宝的一个比一个贪,得了天灵地宝怎肯与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没想到窦占龙见了吸金石,神色变得古怪至极,脸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轻举妄动,犹豫不决之际,突然从窦占龙身上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围着吸金石打转。窦占龙则一头扑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开几步,暗道一声“古怪”,难道窦占龙身上有只金蛤蟆,让这吸金石吸出来了?没等他明白过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苍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诵一声道号,指着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寻你多时了,还不随我回山?”小金蛤蟆却似听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连叫三声。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将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径往深林之中,扬长而去了。

血蘑菇纳着一个闷儿:包大能耐是不是受了什么冤屈,或者有什么问题交代不过去,心窄出来寻死?可是一个人寻死何必打绑腿、带猎枪,还背着行军水壶呢?怎么看都是上山打猎去的,为什么下山的时候变成了这样?此人撞邪了不成?

血蘑菇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呆立半晌无所适从,一低头看见吸金石还在地上,他虽不贪图金子,可这一辈子也没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终究是天灵地宝,实不忍弃之不顾,再看倒地不起的窦占龙气息早绝。他听说过一些憋宝的门道,相传黄河中的老鳖,每活一百年背壳上多长一道金圈,长出九个金圈,脑袋里就有鳖宝了。憋宝人设法捉住老鳖,在地窨子里剁掉鳖头,用利刃割开自己寸关尺脉窝子,将鳖宝埋入肉中,再涂药治愈,随后在漆黑无光的地窨子里住上一百天,出来之后这双眼无宝不识,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当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对个死人可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拔刀割开窦占龙的脉窝子,伸手往里一抠,还真有个肉疙瘩,他那一个眼珠子寒光一闪,如同荒坟野草中的一点鬼火,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当下将鳖宝和吸金石一并揣入怀中,又牵过那头黑驴,驮了窦占龙的尸首下山,想寻处断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让狼掏了。

后来有这么一次,血蘑菇顺手在山上逮了只蝈蝈,长腿大肚子,通体翠绿,脑壳乌黑,如同一块铁疙瘩,呆头呆脑地不会叫,民间称为“黑榔头”。他看这玩意儿挺稀罕,就套了个树皮筒子,把大肚子蝈蝈装进去,带在身上解闷儿。当天从山上下来,远远听到林子里脚步声响。他谨慎多疑,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敢大意,立刻躲到树后,瞪着仅有的一个眼珠子往那边看。但见密林中走出一个人,脑袋大脖子粗,下巴颏儿上胡子拉碴,头上没帽子,穿一身土黄色衣服,胳膊肘上打着厚厚的补丁,脚底下一双解放鞋,裹着绑腿,斜背军挎包和水壶,手上拎了一支猎枪,正是包大能耐。血蘑菇不觉一愣:此时天色将晚,包大能耐不在场部待着,也该回家吃饭了,钻到这老林子里干什么?他平常总跟我套近乎,该不是冲我来的?什么人给我点了炮儿?再一看又觉得不对,包大能耐脚步踉跄,直着眼只顾往前走。血蘑菇心下狐疑,一声不吭地跟着,只见包大能耐在林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衣服让树枝剐破了,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目光呆滞,眼窝子发青,气色如同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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