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1 / 5页)
沈克辰的遗嘱并没出乎沈凉生的意料--沈父再怎么厌恶他这个大儿子不争气,到底也不会亏待他,虽没把沈家的经营权交到他手里,却留给他一半的不动产。倘若他真能戒了赌,这份房子地产足够他下半辈子躺着过了。
沈凉生已经两天没去公司,今天说什么得过去一趟,于是看了沈父几分钟,叫看护进来守着人,自己走出房门,边往楼下走边点了支烟。
沈凉生的大哥对这么个分法也没有异议--他知道这些钱都是死的,可沈家的生意他早就插不上手,现下这个分法已让他十分满意。
“你是说横着比还是竖着比?”秦敬笑了笑,垂着眼收拾碗筷,准备拿去厨房洗。
但终归最后只开车去了公司,傍晚回老公馆前绕去了剑桥道那头,从书房里把那本《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带了出来,那是他唯一保存的关于母亲的遗物。
小刘见他还能开玩笑,多少放了点心,也不想撺掇秦敬去看看沈凉生--他是乐见他们分开的,而且这大半年秦敬虽说人瘦了点,但精神还算不错,可见长痛不如短痛,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
他站在楼梯上默默吸完一支烟,有一瞬想就这样开车去找一个人,只为告诉他,他想念他。
其实秦敬人瘦下来,大半还是因为忙瘦的。天津局势不好,但北平那头更糟,去年华北各界救国会便从北平迁到了天津。津城各校团结一心,不撤消国文科目,不修改教科书,坚决反抗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圣功是女中,学生本来就少,现下状况更是艰难,但用老吴的话说,学是肯定要办下去的,还要想法儿办得更大更好。小日本儿想让咱们中国孩子改说鬼子话,他妈的门儿都没有!
就像从千层万丈之上向下眺望。
听到记忆外层一片寂寥。
只见滚滚浪涛尽流向海。“
我看见了爱,还看到了爱的结局。
六月末,沈父油尽灯枯,终于撒手人寰。讣告在报上登了出来,秦敬自然也看到了,攥着报纸坐了半晌,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你要与他划清关系的,你不能再去找他。
或许有日他真能够忘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然而这刻沈凉生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在这间幽幽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宅子里,害怕有朝一日脑中变得一片空茫。
秦敬这大半年间一头在学联帮忙,一头跟着老吴做事,暗地帮着散发抗日传单和中共天津市委出的《抗日小报》,直到后来局势越来越严峻,传单报纸印不出来就用手一份一份抄--许多年过去,他那个小秦嫂的外号儿早没人叫了,那位写《祝福》的文人也已经去世,但在身后留下了可以代代传颂的话:“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那刻沈凉生终于承认自己觉得孤独--他生命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他认为他不在乎,不在乎到几乎忘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沈父的丧礼上,沈凉生一身黑西装站在他大哥后头,并没有掉一滴泪。他大哥倒是哭得悲戚,好像这时候多哭两声,回头就能多分两处房子似的。
楼梯下到一半,沈凉生却蓦地站住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父刚说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几乎忘了,他的母亲中文名字中是有一个“珍”字的。
“可是我向你看。
小刘也看到了讣告,当晚去找了秦敬,并没提这码事,只带了些饭菜过去,口中埋怨他道:“你这天天都瞎忙什么呢,老说没空过来吃饭,回回都得让我给你送。”
这晚沈凉生把那本有些年头的英文诗集放在床头,睡前随意翻到一页,一首一首读下去,在某一首的结尾停了下来,来回看了两遍,默然合上书册,合死那些唤起了与母亲无关的回忆的字句。
话是埋怨的话,心思却是好的。小刘监督着秦敬把饭吃完了,又说了他一句:“合着我不给你送你就不记着吃晚上饭是吧?你自己瞅瞅,我这一个都快能顶你仨了。”
--如果非要从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中挑一个来想念,他决定选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