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座上宝刀未老。(第3 / 6页)
然而再快,快不过老天。有些事命中注定,错过就是错过。譬如下棋,落子无悔,谁也不要怨怪命运。
昙奴知道这话说出来比剜她的心还痛,若不是当真失望透顶,天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愿意杀了自己的孩子。她劝她不动,只好在旁边守着她。莲灯是个过于果敢的人,下定决心与过去告别,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帮忙。她看着她将虻虫放在铜匙上煨脆,一个一个专心致志,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昙奴很难过,低声道:“你去榻上躺着吧,让我来。”
她厌恶地别开脸,“那么三年后呢?你死了,我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天天伤心落泪。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只意味着痛苦,我已经倦了,不想再纠缠了。”她指着门外说,“你走,现在就走。我不想看见你,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同我谈感情……”她狠下心一哂,“你也配!”
莲灯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她点起油灯对她笑了笑,“你以后会嫁给萧将军,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了自己。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过不去这个坎,也是老天怜惜我,不忍心再看我这么累了。再说我不能因为年少轻狂葬送一辈子,我还要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带着孩子,只怕连放羊的都不肯要我。”
他怔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既尴尬又羞愧。
莲灯付了钱从医署出来,脸上无喜无悲,昙奴却忐忑得很,“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种事风险很大,闹得不好你的小命也要交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们一起抚养,他不会像我们一样的。”
温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垫前的地上,匡地一声分崩离析,就此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她转过身,疏离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你还待如何?”
她和临渊的最后一点牵扯,断了就彻底结束了。她迫切想要新生,太累太辛苦,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她伸手捻起宣纸的两角,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横下心把粉末倒进了嘴里。
他愣住了,明明有很多话,见了她却又无从说起。他只觉得愧疚,自己已经无颜面对她了。她的脸色白得吓人,都是他害的。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打我吧!我情愿你恨我,不要这样不理我。”
她是舍不得的,在军中面对前任国师时,她充满斗志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几次险象环生,她带着他躲过劫难逃到长安,没想到最后一场空。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心里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来后她不可能是个好母亲,悲剧可以预见,那么现在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是啊,他是没有未来的人,《渡亡经》找不到,他只有死路一条。就算能够找到,如果师父存了私心,他似乎也不会有复活的希望。一个将死之人乞求爱情,不是他伴着她,分明是在消耗她的青春,她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但为什么要在将死前遇到她呢?他有时静下来回望一生,他对天下人仁慈,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却唯独对她残忍。为了取那半部经书,他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又为另半部经,把她一个人扔在十万大军里,利用她稳住定王,套定王的话。他想不通自己那时是怎么考虑的,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他那样肆意地欺凌她。现在好了,到了偿还的时候,感情不够填补,只有赔上他的尊严和性命了。
大历民风开放,相应的年轻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来,所以秘方都是现成的。有人问,直接拿出纸包,方便快捷。
他病入膏肓,无法抽身,唯有继续央求她,“不管你怎么骂我,阴险狡诈也好,厚颜无耻也好,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长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产婆。莲灯请人开方子打胎,大夫说办法很简单,从屉子里取出掌心大的纸包来,往桌上一放道:“虻虫十个,炙后研成粉末,温酒送服,胎即下。”
她豁然支起身来,“你还想怎么样?孩子没了,你我已经两清了。你和你那师父一样,两个都是老妖怪!我厌烦死你,不想再看见你。你若不依不饶,我明日就走,天涯海角,不会让你知道行踪,你不信只管试!”
她微微眯起眼看他,他的模样狼狈。在她记忆里,他总是光鲜亮丽无可挑剔的,现在披散着头发弄得满身泥,若换了以前她会心疼死,眼下却连半点不舍都没有了。他对她来说就像陌生人,不论他怎样千呼万唤,她的情绪都是平静的,掀不起半点波澜。
摊了宣纸将虻虫放在上面,细细碾碎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阵恶心。这时酒吊子里泛起热气,她提起来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她正襟跽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乱得厉害,到底失控痛哭起来。
她微微往后让了让,“你别这样,莫忘了你的骄傲,不要在我面前低声下气,没有必要。你坚持要见,我起不来身,阻止不了你。既然见过了,那就快走吧!你在我面前,时时提醒我遭受过怎样的屈辱,叫我愈发的生不如死。”
她摇摇头,神情坚定,“我自己的事,自己办。”
他说不,固执地找到她的手,让她抚摸他的脸,颤声道:“莲灯,你是我娘子啊,世上哪有娘子要休掉郎君的!我做错了事,你要打要杀,我没有一句怨言,只是不能不要我。我对你的感情,自己也无法描述,但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原想等身体恢复些就来接你的,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你看我,我如今这样,我也恨我自己。”他忽然扬起她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像孩子一样失声哽咽,“我现在简直生不如死,我知道你对我失望透了,才会想以此表明心志。我以前确实太自以为是,仗着你爱我胡作非为,现在后悔莫及。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生。你想回敦煌,养好身子我们马上动身。我不要当什么国师了,把位置还给人家,我们回鸣沙山。即便只有三年,也让我伴你三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