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七回 01(第2 / 13页)
这浮生半日之闲,却很难打发,思量找杨三才去谈谈,却又不在,料想是“抄家”去了。于是只好带着福山去逛惠泉山,那里的名物,除了泉水之外,便是泥人,质量粗细不等,粗的不过是本地人称之为“大阿福”的胖娃娃之类;细的须眉衣褶,无不讲究,李果蹲在地上,一摊一摊地看过去,爱不忍释,有一堂十八罗汉,栩栩如生,而形态神气,个个不同,真想买回去一路把玩,但旅游携带不便,再想到居停将遭家难,自己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真像泥人一样,毫无心肝了。
但却不过摊主殷殷招徕,李果还是买了一个泥菩萨,是福禄寿三星中一座“天官赐福”的福星。这本来是不能拆散的,只为已知客人是北上,不是南归,长途携带不便,如果不是拆散了,根本做不成这笔交易,所以格外迁就。
回到客栈,伴着火盆独酌,右手持杯,左手把卷,是一本苏东坡的词集,那种旷达乐观的长短句,颇能鼓舞李果的情绪,暂时将一切闲愁都抛开了。酒到微醺,有人在门上叩了两下,随即掀帘而入,正是杨三才,脸上红馥馥地很有几分酒意了。
于是有难题来了,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李煦?
照常理说,当然应该即刻驰告,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为李煦探听动静,如今有这样重要的消息,何能不告?
但他实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会成了催命符。其实,李煦果然急死了,事情倒还比较好办,就怕急成中风,风瘫在床,那才大糟其糕。到那时候不必旁人批评,他扪心自问,亦不能辞鲁莽之咎,岂不受良心责备一辈子?
只为自己的责任想着,李果觉得有个很好的法子,写封信给李鼎转告所闻,不建一策,让他跟四姨娘去斟酌,是不是要告诉李煦。这样做法,不无将难题推给别人的疚歉,但舍此以外,别无善策,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披衣起床,挑灯铺纸,打开墨盒,只见冻成一块黑冰,于是又叫起福山,把炉火拨旺了烤墨盒。那支笔也冻得像个枣核,李果倒杯热水,将笔一投,冻倒很快地解了,但黏笔的胶也化了,笔头掉了下来,无法使用,只好开箱子另取新笔。就这么左右折腾了好一会儿,等将一封信写完,已有人预备在赶早路了。
“不错。就因为跟年家同在雍亲王门下才结的亲。”杨三才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个很确实的消息,胡凤翚正在活动苏州织造。”
这一下才真的让李果吓一跳,却如曹操煮酒论英雄,刘备受了惊一样,手足失措,将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捡起筷子,李果定定神说道:“其实以他这么硬的靠山,天下什么官不好做,偏偏就看中了苏州织造。”
“做官,虽说靠山硬,也要讲资格。他是考绩不行才刷下来的,如今复起,至多亦不过州县,总不能还升官吧?”
“当然不能。”
派谁去送信呢?李果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派温世隆,便让福山去将他唤了起来,当面交代。
“我得了个好要紧的消息,想请你回去送封信给大爷。”李果又说,“也许家里人手不够,你跟大爷回明了,就说我说的,路上人也够用了,你可以不必进京。”
听得可免此一趟跋涉,温世隆好梦被扰得不快,消失无余,响亮地答一声:“是!”接着又说,“大爷也许有回信。”
“那就另外派一个人送来。我这一两天走慢一点儿,可以追得上。”
温世隆答应着,随即收拾随身衣物,策马东返,李果一觉睡到日中才起来,听福山的劝,决定在无锡再住一夜。
“那好!我倒请问,天下州县有几个好缺?皇上就提拔他,也不能指明派哪个县,无非交督抚差遣,督抚就有心调剂,也要看看原任干得如何。不能愣把人家拉下来,拿他补缺。”杨三才略停一下又说,“胡凤翚赋了七八年的闲,家累重,在府里还要应酬,这日子也亏他过的。如今急于要谋个好缺,也只有织造正合他的资格,苏州织造兼理浒墅关,比江宁、杭州都好,所以就看中苏州了!”
“唉!”李果长叹一声,在心中自语,“冤孽!”
这一夜的李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他是为李煦忧急——任何一个爱往好处去想的人,也无法找得出胡凤翚谋此织造不成的缘故,或者李煦可以敌得过胡凤翚,保住职位的凭借。本来还可以寄望于恂郡王,照现在皇帝对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来看,不如趁早死心,将来所感受到的打击还轻些。
他在想,如今唯一的打算是,设法调差,可是三十多万银子的亏空怎么办?官场原有后任替前任弥补亏欠的情事,但要看双方的情形,如果前任亏空出于不得已,人缘不坏,长官照应,就会间接示意,为前任设法弥缝,将来设法“调剂”,以为补偿。但也全要看后任是否情愿,否则是无法勉强的。
如今是赋闲已久的胡凤翚来接织造,自己就有一个大窟窿要补,何能从井救人?就算胡凤翚讲义气,凡有盈余,一文不要,也无法在两三年之内,就能为李煦偿清旧欠。亏空太大,才是李煦的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