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二回 01(第1 / 1页)
牵累之故,只以《南山集》引用了方孝标的《滇黔记闻》,而赵申乔说方孝标“丧心病狂”,亦只以用了前明桂王“永历”的年号。但非张大其词,难将张伯行株连在内,结果圣祖明白宣谕:“张伯行操守天下第一,断不可参。噶礼的操守,我不能相信,江南如果没有张伯行,百姓不知要受他多少剥削。”并皆解任听勘的噶礼、张伯行,一个革职,一个留任。
督抚互参,落下风的竟是总督,是从来所没有的事。在朝的满洲大员及赵申乔,一则迁怒;再则还没有死了那条将张伯行诬扳在内,好为噶礼报仇的那条心。因此刻意罗织、锻炼成狱,到得结案时,刑部所定罪名,已近乎灭族。圣祖宣谕:“方登峄之父曾为吴逆伪学士,吴三桂之叛,系伊从中怂恿。伪朱三太子一案,亦有其名,今又犯法妄行,若留在本处,则为乱阶矣。将伊等或入八旗,或即正法,始为允当。此事所关甚大,本交内阁收贮,另行启奏。”
圣祖所说,曾任吴三桂的“伪学士”及怂恿叛乱的是方学诗,而刑部录供用满文,又照《南山集》原文,称方孝标为“方学士”,满文译音,圣祖才会误方学诗为方学士。在此以前——康熙十年,又曾误方学诗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幸亏广东臬司佟国桢,辨明真相,才能大事化小。这回没有人敢替方孝标出头,于是方登峄、方式济父子充军黑龙江,戴名世只是处斩,并未凌迟。此外方氏族人,方苞、方贞观皆隶旗籍,不得南归,至雍正改元,方始特旨出旗。
当方式济遣戍时,方观承与他的胞兄观永,都未成年。方家寄居江宁,既遭家难,境况奇窘,幸亏清凉山的和尚周济,才能免于冻馁。两兄弟孝思过人,康熙五十四年决定出关省亲,盘缠无着,只靠自己的两条腿。从此隔一年去一回,先是兄弟同行,后来就只有方观承一个人上路。十四年间父祖先后病殁,方观承流落京华,卖卜为生,有一天平郡王福彭上朝,从轿子里看到他卖卜的布招,字写得极好,停轿一谈,才知道他是世家子,亦是孝子,随即便邀入王府,是幕友亦是清客。
“二哥,我可要溜了。”曹雪芹对曹震说,“回头四叔问起来,就说我回咸安宫去了。”
所谓“咸安宫”是指“咸安宫官学”。内务府子弟本在“景山官学”念书,就在曹雪芹奉母随叔归旗的那一年,诏命别设“咸安宫官学”,在上三旗包衣及景山官学中,选拔聪俊子弟入学,十四岁的曹雪芹轻易入选。咸安宫官学是所有为旗人而设的学校中,办得最好的,也只有咸安宫官学,才有当翰林的教习。五年下来,曹雪芹的诗文大有进境,“杂学”如兵农医卜之类,无书不读,唯一不好的是八股文。
因为学得太杂,所以懂得很多,而懂得越多,越觉得不懂的更多。赋性好奇,复又健谈,而年龄跟他相仿佛的同学少年,谈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在咸安宫官学中,他常常溜出去找侍卫、太监聊天。宫中的遗闻轶事倒是听了不少,但如谈到学问见解,就彼此都谈不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曹雪芹遇到了一个可谈而且一谈就使他不胜倾倒的人,此人就是平郡王府的“方师爷”方观承,字遐谷,安徽桐城人。
方观承是个奇人,奇在他的身世与经历。他今年三十六岁,从南到北——自江宁至黑龙江,已去过七个来回,而且是徒步。身世之奇,奇在他家四代充军,高祖方拱乾、曾祖方孝标,因为牵涉在顺治十四年丁酉的科场案中,充军已论大辟,由于董小宛的斡旋,免死发遣宁古塔。康熙改元,遇赦而归。
当方孝标锒铛就道之时,正是方观承的祖父方登峄出生之日,五十生辰时,赋诗自贺,有“五十年前罹祸日,征车行后我生时”,大有庆幸生于忧患,将死于安乐之意,哪知五年之后,也就是他五十五岁那年,忽然爆出一桩“南山集案”的文字狱。这是左都御史常州人赵申乔造的孽。赵申乔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官,有个真贪官的儿子赵凤诏,当太原知府时,是山西巡抚噶礼的心腹,专用酷刑敲诈,得赃朋分。但圣祖不知道,康熙四十八年巡幸塞外,赵凤诏在龙泉关接驾,圣祖因为他是赵申乔的儿子,便问他噶礼官声如何,赵凤诏回奏:“噶礼清廉第一。”听信了他的话,圣祖将噶礼调升为两江总督。
这一来噶礼就越发肆无忌惮了,两江属官凡是清正的,皆不为所容,江苏巡抚于准、藩司宜思恭、臬司焦映汉、苏州知府陈鹏年,都是好官,却都忍气吞声地为他攻走。最后遇到一个对头,碰了个大钉子。
此人就是江苏巡抚张伯行,他是汤斌的同乡后辈,理学不及,清廉相似,而性情极其刚强。康熙五十年江南乡试,正主考左必蕃,副主考赵晋与噶礼勾结舞弊,出卖举人,传说噶礼得赃五十万。张伯行一本严参,噶礼亦参张伯行,督抚互讦,事情闹得很大。圣祖一面派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严审,一面命苏州织造李煦密查。李煦先想回护噶礼,到后来看看瞒不住,论调渐渐改变,噶礼终于由先占上风一变为落了下风。
赵申乔造孽,即在噶张交恶之时。噶礼参张伯行之先,赵申乔奏劾编修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有大逆不道之语;及至交九卿议奏、刑部治罪、噶礼便做桴鼓之应,奏劾张伯行七大罪名,其中主要的一款,便是指控《南山集》在苏州刻板印行,张伯行岂能不知?“进士方苞以作序连坐”,只为张伯行与他交好,不肯捕治。打算着将张伯行牵入这件钦命大案,自身难保,岂复尚能有所作为?
这本是赵凤诏主谋,为救噶礼,设下一条“围魏救赵”的毒计,哪知案中有案,无端殃及尸骨已寒的方孝标,不独死无葬身之地,而且祸延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