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04(第1 / 6页)
“看了灯再走。”胡掌柜很快地回答,同时看了妻女一眼,“宝应的花灯是有名的。”
方观承自是一诺无辞,但也少不得说两句客气话:“打搅得太久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尤其是五更天听见胡大娘起来煮粥,这么冷的天,我心里实在不安。”
这确是方观承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煮了粥虽不是他一个人吃,但如果没有他,胡大娘就会自由得多;如果懒得起身,只在床上说一句:“你上茶馆吧!”茶馆开得早,到那里洗脸吃点心,都很方便。但自方观承一来,胡大娘觉得请人家来帮忙,数九寒天一大早就得出门,连碗暖腹的热粥都不得到口,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常是鸡鸣即起,一面咳嗽连连,一面生火煮粥。方观承亦曾劝过几次,而胡大娘总觉得待客之道,应当如此,所以坚持如故。
但从除夕说过这话以后,第二天也就是雍正二年的大年初一起,情形就改变了。方观承起身到厨房舀水洗脸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胡大娘而是阿莲。
这言外之意,似乎有些唐突,但方观承却不以为忤,叹口气念了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怕现在也是惘然。”曹雪芹替他斟满了酒,鼓励他说,“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方观承喝了口酒说:“你爱听,我就跟你谈谈。当时——”
当时的方观承,死心塌地地帮着胡掌柜做生意。一早出门,回来天还未黑,吃晚饭之前,他总是看看书。阿莲照例替他倒一杯茶,有时胡掌柜有事,还要出门,晚饭开得迟,阿莲就会弄些炒米糕之类的点心,让他点饥,经常也还有葵瓜子消闲。方观承也不在意,不道有一天无意之间抬头一望,阿莲正掀开门帘,悄悄在探望,四目相接,她像受了惊似的,很快地放下门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到开饭时说是头疼不想吃,始终不曾露面。
于是总有三五天的工夫,她对方观承一直保持着矜持的神态,淡淡地不大说话,但照料却一如平常。方观承体会到她的心情,亦就装作没事人似的,免得她内心不安。
“你问我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吃,我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的盐菜炖肉。”方观承又说,“不过这倒也不尽是饥者易为食,还有绝处逢生、知遇之感、极浓的人情味在内。”
“这是可以想象得知的。”曹雪芹兴致盎然地问,“以后呢?”
“以后,”方观承突然有种落寞的神气,“他们一留再留,到二月初才走。”
曹雪芹直觉地认为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因而追回:“方先生所说的‘他们’是谁?”
“自然是胡掌柜夫妇。”
又一天,方观承一面看书,一面伸手去拈葵瓜子,不觉入手温软,急忙缩手一看,只见阿莲涨红了脸,正转身要走。
“对不起!”方观承觉得需要道歉,更需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说你故意,你又何必先表白。我看,你眼睛里除了书,再没有别的。”说完,阿莲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去了。
这临去秋波一转,加上她那两句话,大有幽怨之意,方观承不免歉然,而且大生警惕,一过了年就走吧!
于是到了除夕吃年夜饭时,方观承举杯相敬:“承两老照应,感激不尽。一过了年初五,我想告辞了,今天借花献佛,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而言之,这二十天的日子,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还有那位莲姑娘呢?”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抬眼看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更由落寞而转为怅惘了。
“方先生,”曹雪芹突然问道,“那时贵庚多少?”
“我今年三十六岁,十年前的事——”
“这样说是二十六岁。”曹雪芹有句话没有说,也不用说,他知道方观承至今还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