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12(第2 / 13页)
“你说我的病要紧,我倒是怕你在这种天气,受寒成病,仗着年纪轻、身子壮,膀子若是酸痛,不当回事,日久天长,成了病根,才知道厉害。”马夫人又说,“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丝犼,风湿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什么药都好,说不定还不犯病呢!”
曹雪芹尚待申说,马夫人有些生气了,“二十年了,你就难得肯听我一句话。”她的语声有些变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
这不是马夫人最伤心的时候,茕茕孤独,无声饮泣,泪水浸透了枕头,不知曾有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亲生气伤心的景象,在记忆中却还是第一次。因此,他的感觉中,惊恐多于一切,真个是吓坏了。
“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老太太赏的。当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爷三千两银子去捐官,运气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爷听说,不但拿借据还了人家,另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奠仪,他家无以为报,拿祖传的这件皮坎肩送了来。也不能说是抵债,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这是什么皮?”曹雪芹抚着毛皮说,“倒像猴儿毛。”
“总算你还识货。”秋月笑道,“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又谓之犼。”
秋月也是从曹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据说这种“金丝犼”,又名“金线犼”,产于甘肃庆阳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过性情比较凶猛。
“这金丝犼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再不怕冷,而且可祛风湿——”
锦儿絮絮叮咛,曹雪芹一一答应,直到曹頫辞了马夫人出来,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门外,等车子走了,复又回到马夫人那里,紧接着是秋月来了。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马夫人说,“昨儿替芹二爷赶出来的那件丝绵袄,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爷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现成的一定有。”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让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两件,我记得从通州搬进京的时候,就给了何谨他们了。”马夫人手向床头柜一指,“钥匙在那,你自己开箱子找去。”
这里马夫人与曹雪芹母子,临别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话要说。正当做母亲的,谆谆指点在外该当如何照料自己时,秋月提着一串钥匙回来,开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没有。”
“你不有件对襟的吗?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那!”曹雪芹打断她的话,兀自摇头。
只为秋月的一句话,他又不要了。因为马夫人近年染了风湿,有时发作,呻吟不止,金线犼既能祛风湿,曹雪芹自然要留给母亲穿。
“你别担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药,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轻轻的,可不能得风湿,将来写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这番体恤的意思,芹二爷,你就别客气了。”
“不是什么客气不客气,太太的病要紧。”
秋月当然早就想到了,不过从跟锦儿深谈以后,对曹雪芹的想法,有了变化,不愿拿自己的衣服给曹雪芹穿,因而很快地答说:“太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说道:“这样,把我那件‘金丝犼’的,让芹官穿了去。”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什么?”
“我可以穿别的。”
其时秋月已将那件名为“金丝犼”的皮坎肩取了来,她只用三指撮着领口,看上去轻得如一件薄罗夹袄,玄色软缎的面子,翻过来一看,毛黄如金,既细且软,侧面望去,映着阳光的毫端,闪出万点金鳞。曹雪芹在数九隆冬,虽常见他母亲穿这件皮坎肩,但却从未细细观赏过,当然也不知道它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