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四回 01(第1 / 4页)
“芹二爷跟他是熟人?”有个伙计问。
“认识而已。”
这时便有许多顾客到门外去看热闹。有的就爬上柜台,从高大的石库墙门望出去,视线颇为醒豁。伙计因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张“瞭高”用的梯椅放在门边。曹雪芹安坐在上,居高临下,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圆的一片刑场,看得非常清楚。
不久,车走雷声,直驶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里有个敞篷,向来是监斩官休息之处。接着,刑部司官骑马率领一批差役,押着露顶的囚车到了,车中两名差役夹护张广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双手反剪,背后插着斩标。头上当然没有帽子,花白头发在凛冽西风中,往上乱飘着。他的脸也往上扬着,神色自不免悲愤,但曾绾五省兵符的气概犹在。
但只一瞥之间,曹雪芹就看不到张广泗的脸了,因为这家相传“西鹤年堂”四字为严嵩所书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车驶到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下来,张广泗面南而跪,曹雪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总有三四天,曹雪芹一直觉得心头像压着一块铅似的,气闷得难受,晚上还做噩梦,一下子惊醒了,上半身硬挺起来直坐着,浑身冷汗淋漓,心跳不止。
“不行!”送灶那天的半夜里又是如此,被闹醒了的杏香说,“明儿得找老何给你开一服安神的药,快过年了,你这样子会让老太太担心。”
“不必服药,再过两三天,把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好了。”
“都几天了?”杏香数着,“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儿廿三,五天工夫——”
五天之前是腊月十八,曹雪芹到琉璃厂去买了纸笔,又到菜市口的西鹤年堂,为马夫人去配一服膏滋药,正跟伙计在议论方子时,只听得人潮汹涌,往外一看,宛平县的差役,正在撵开十字路口的摊贩。
就这时人丛中闪出来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奔到张广泗两旁跪下,一个个涕泗横流,且哭且诉,只以隔得远,听不清是何言语。但张广泗面前的情形却一看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铺下一张芦席,陈设酒菜香烛,是要生祭张广泗。
果然,点燃了香烛,那些人自两旁拥向正中,下跪磕头,号啕大哭,然后有个后生从芦席上奉起一大盅酒,走到张广泗面前,复又跪下,将酒盅送到他唇边,但见张广泗仰起脖子,杯底慢慢朝天,是把那盅酒都喝干了。
这时刑部的司官,率领差役上来干涉了,须臾之间,移去祭品与芦席,与祭的人亦驱回人丛之中。扎束得干净利落的刽子手,亦已抱着行刑的鬼头刀,徐步而上。最后是等监斩官一到,便是张广泗伏法之时。监斩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之中,刑部司官将他们去请了来。
两人都是行装,前面一个戴亮蓝顶子,脑后拖着一条花翎;后面一个却戴着红顶子,这是御前侍卫德保与刑部侍郎勒尔森,品级是勒尔森高,但德保以御前侍卫奉旨监刑,算是“钦差”,而勒尔森虽亦奉旨,却以本身职责便有监刑一项,所以跟随在“钦差”之后。
两人到了张广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东北,正对乾清宫那个方向。曹雪芹看到他们跟张广泗曾作交谈,猜想是问他有何遗言。问得少,答得多,想来不是诉说冤屈,而是临刑以前,还有一番君恩未报的话,托监刑官代奏。
“这是干吗?”
“自然是刑部有差使。”伙计也诧异,“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杀人?”
“啊,不好!”曹雪芹失声惊呼。
西鹤年堂的顾客与伙计,把视线都投了过来,脸上皆是狐疑之色,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问:要杀的是这个人的什么人?
曹雪芹警觉自己失态,不免有些发窘,定定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只怕是川陕总督张广泗要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