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第1 / 6页）

富贵不知乐业，[点评77]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语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位舅舅去。维时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宜[92]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青油车[93]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们放下车帘，[点评40]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内，至仪门[94]前方下车来。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点评41]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点评42]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曲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点评43]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点评44]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子送了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95]，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点评45]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点评46]又有“万几宸翰”之宝[96]。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97]，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98]，一边是錾金彝[99]，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点评47]

堂前黼黻焕烟霞。[100]

下面一行小字，[点评48]道是：“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书”。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75]旧员之信，[点评1]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点评2]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76]，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点评3]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兄家信中注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点评4]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林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点评5]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点评6]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点评7]

那女学生原不忍弃父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点评8]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77]，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信，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点评9]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78]之日，谋了一个复职，[点评10]不上二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林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点评11]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穿吃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点评12]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点评13]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79]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点评14]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点评15]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点评16]至一垂花门[80]前落下，众小厮又退了出去。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点评17]扶黛玉下了轿。林黛玉扶着婆子手，进了垂花门。[点评18]两边是抄手游廊[81]，正中是穿堂[82]，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83]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点评19]说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点评49]亦不在这正室，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101]，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102]；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103]，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茶具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说。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点评50]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104]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105]，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点评51]王夫人乃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吧。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点评52]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顽笑，都有个尽让的。但我最不放心的却有一件：[点评53]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点评54]今日因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点评55]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106]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因陪笑道：“舅母所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表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点评56]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同一处，兄弟们自另院别室的，岂有得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的。若姊妹们不理他，他还安静些。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点评57]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点评58]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 应着。

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西往，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夹道。[点评59]南边是倒座[107]三间小小抱厦[108]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向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点评60]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109]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饮，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点评61]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点评62]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左右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该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点评63]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点评64]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点评65]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随和着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点评66]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点评67]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110]。”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点评68]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点评69]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111]人物？”乃至进来，原是一个轻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112]，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113]；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114]，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115]；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116]，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117]。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点评70]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点评71]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点评72]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即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118]、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点评73]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作《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确，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点评74]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点评75]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点评76]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点评20]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初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点评21]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点评22]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点评23]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见一面，教我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家人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84]。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点评24]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亲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点评25]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点评26]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点评27]

一语未休，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点评28]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点评29]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85]，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86]，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87]，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88]，[点评30]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89]；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90]。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点评31]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点评32]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点评33]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点评34]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休再提前话。”[点评35]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点评36]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点评37]“月钱[91]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点评38]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评39]点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