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第1 / 4页)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点评29]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点评30]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循情枉法,[点评31]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点评32]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136]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才罢。[点评33]
不知道喜欢给上司“教坏”的大小“门子”能从此“门子”的遭遇里汲取点教训不?有道是“狗改不了吃屎”。
阿房宫[133],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接迎。[点评15]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点评16]“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并这拐卖的人我也知道,[点评17]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乃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岁,酷爱男风,不甚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设意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而逃。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点评18]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岂肯让人的,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早择下日子要上京去的,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如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点评19]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之丫头为谁?”[点评20]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他自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卖呢?”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的是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出脱得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他。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点评21]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亲爹,因无钱还债,故卖的。我哄他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三日后才令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134],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点评22]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子’,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这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毛泽东氏倡第四回是总纲说,他是作为革命家、政治家,把“红”定性为“政治小说”,把“红”的内容定为“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兴衰史”,以阶级斗争为纲来探讨的。当然第四回极重要,第四回确实讲到了“四大家族”,言之有理。如果从哲理上掌握,还是第一回开宗明义。
从爱情、从十二钗的命运及整个人物的命运来看呢,总纲却是下一回了。一般红学家最重视、最花力气破译的也是第五回。
“总纲”多了,还算不算总纲呢?
麻就麻烦在“红”这部书太立体,太“多元”了。谁又能一以制之呢。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门子的话写得很细,很具体。
老爷的处理写得很虚。
也是“为尊者讳”。少触犯真正的官场,矛头瞄得低一点,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为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点评23]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点评24]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点评25],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点评26]
雨村低了头半日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自然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135]请仙,[点评27]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只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点评28]今狭路相遇,原应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了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也罢了。”二人计议已定。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点评1]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127],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为德”,故生了便不十分认真读书,[点评2]只不过将些《女四书》[128]、《烈女传》[129]读读,认得几个字罢了,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点评3]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日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余者也就无用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点评4]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点评5]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踪迹了,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等事!打死了人竟白白走了,拿不来的!”[点评6]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立着一个门子[130],使眼色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出,只留此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点评7]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么?”雨村大惊,方忆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131],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点评8]耐不得寺院凄凉景况,遂趁年纪尚轻,蓄了发,[点评9]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因令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也。此系私室,但坐何妨。”[点评10]这门子方告了坐,斜签着坐了[132]。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点评11]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点评12]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点评13]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云:
贾不假,[点评14]白玉为堂金作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