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第1 / 8页）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点评27]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145]，[点评15]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146]，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147]。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148]，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149]。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点评16]“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150]，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151]。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秋纹、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付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点评17]

信仰上的宿命论与文学上的宿命感，内涵与价值十分不同。如果一个人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是写好在一个什么簿册——内分正册、副册、又副册，而由一位仙姑或仙叔保管的，我们只能对这种小儿科式的迷信付之一笑。显然，这是把人间的档案雏形搬到了仙界，这种说法根本不足挂齿。

文学描写是另一回事。作为人们对于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的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感受，作为只好如此、败在命运面前的可怜的人类个体的悲哀和知其究里的渴望与幻想，表达为一个故事化、文学化的太虚幻境经历，我们只能为之嗟叹，为之悲哀，我们读完了这些簿子上的判词只能感到肃穆、畏惧、痛惜，乃至为之惊心动魄。至于这个幻境是否真实，并不重要，假作真时真亦假。幻境即使是假的，幻灭感、宿命感、痛苦、遗憾、无能为力而又恋恋难舍的感觉都是真的，比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新闻报道还真。文学承认客观反映的真实，也承认主观感受的真实，即使这种感受从认识论反映论的意义上可以判定为不真实也罢。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点评18]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打去。”[点评19]忽胡思之间，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点评20]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点评1]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个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点评2]如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点评3]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点评4]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秉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亦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未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140]。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点评5]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具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闻趣事可记。

这段综述，一般地技巧地说，本为小说家所忌，盖综合判断跑到了叙述描写、情节展开的前面去了，概念走到了艺术表现的前面，作者先期把结论捅给了读者。

然而，大师、巨著，自有不计小节处，由于有真情实感真生活真学问，由于有无数活生生的东西即将表现出来，技巧不再重要，技巧上的失策乃便是不拘一格，化腐朽为神奇。而缺少总体价值的三流作家三流作品，即使手法讲究，也只是化神奇为腐朽。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丽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152]，[点评21]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153]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154]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155]兮，榴齿[156]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157]；耀珠翠之辉煌兮，鸭绿鹅黄[158]。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159]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160]；慕彼之华服兮，[点评22]闪烁文章[161]。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162]；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163]。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164]。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165]不二，紫府[166]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点评23]”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点评24]可试随我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点评25]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点评26]乃是：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点评6]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亲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点评7]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点评8]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141]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点评9]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点评10]“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哎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点评11]就忌讳这些么!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点评12]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得眼饧[142]骨软，[点评13]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143]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144]写的一对联云：[点评14]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