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1 / 5页）

说话时，[点评40]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又兼姊妹们说说笑笑的，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杯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堤防着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点评41]慢慢的放了酒，垂了头。黛玉忙说：“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229]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他，只怕他还听些。”[点评42]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点评43]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我这话算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点评44]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点评45]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些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点评46]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点评21]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226]蠢大之物为谤。[点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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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点评23]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将出来。宝玉忙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227]。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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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点评24]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便回明贾母要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点评1]又着实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改日秦钟还来拜老祖宗哩”。说得贾母喜悦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点评2]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而罢。

却说宝玉送贾母回来，[点评3]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又恐搅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宝钗近日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又恐遇他父亲，[点评4]更为不安，宁可绕远路而去。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边府中看戏。[点评5]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219]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点评6]好容易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往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点评7]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宝玉赶来，都一起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220]宝玉的安，宝玉忙含笑拉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221]，字法越发好了，[点评8]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处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点评9]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222]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点评10]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屋中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了他，抱入怀中，笑说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热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宝玉听了，忙下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点评11]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223]，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点评12]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点评13]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点评14]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姊妹们好。[点评15]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224]嵌宝紫金冠，[点评16]额上勒着二龙捧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225]白狐腋箭袖，[点评17]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点评18]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点评19]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何香？我竟从未闻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样好闻？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丸药也是混吃的？”[点评25]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点评26]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点评27]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不解这意。”黛玉笑道：[点评28]“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点评29]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点评30]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228]对衿褂子，因问：[点评31]“下雪了么？”地下婆子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点评32]他就该去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了。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散了。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边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需就酒方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妈妈，我只吃一杯。”李妈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给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的骂。姨太太不知，[点评33]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管放心吃你的去，[点评34]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你奶奶去也吃杯，搪搪寒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点评35]去，便凝结在内，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点评36]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点评37]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点评38]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点评39]岂不要恼？难道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从家里送个手炉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有这些心。”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点评20]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嘲通灵宝玉的诗尚有看头。突出荒唐感。又突出了“运败”和“时乖”。生命本身的先验的悲哀与社会世道的可悲共存。

否定此岸的“臭皮囊”云云，可以解释为消极颓废的虚无主义，也可以解释为嗟叹乃至愤激的过甚其词。

《红楼梦》的妙处在于留下许多谜语，令你读了似懂非懂。宝玉与宝钗的关系，玉与金锁的关系的先验性或半先验性(因锁并非从娘肚子中带出来的)便是最值得研究考据的。这里有宿命观、爱情观、符号观……诸多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