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2 / 5页）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钟来拜。”宝玉忙接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点评63]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爱秦氏，见了秦钟是这样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寒热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家禀知他父亲。

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郎[231]，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232]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点评64]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秦邦业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正要与贾亲家商议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贾代儒，现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点评65]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点评66]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233]，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闹事如何，下回分解。

在宝黛悲剧因宝玉之玉而符号化的同时，与宝钗的关系——金玉缘——也符号化了。符号化可能只是人自身的幻觉，但这个幻觉反过来多少主宰了人的命运。一个刘老老，一个李嬷嬷，也许作者无意对比二人，读来却不无感慨。原来，人处的地位越低下， 就越可爱。

[点评1]第七回的袅袅余音。

[点评2]王夫人是好清净的，那么凤姐呢？该是好热闹的吧。这也是话里有话。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点评47]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儿多吃了。”说着便家去了。[点评48]这里虽还有两三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点评49]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梗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吃了几碗茶，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点评50]叫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与你戴罢。”宝玉忙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点评51]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点评52]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妇女跟着送了他兄妹们去。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中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待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点评53]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又出去了。”宝玉踉跄回顾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好，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罢!”宝玉方才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点评54]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日，这会儿还冻得手僵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携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点评55]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天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样好法？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太睡早了些。”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儿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点评56]和珍大嫂子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曾见么？”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便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点评57]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

以宝玉受宠的地位，气恼至此，又发了话，按道理驱逐掉李嬷嬷应无问题。但还是做不到。一、宝玉吃过她的奶，她有过硬的本钱。二、她的讨嫌的干预的核心是规劝宝玉走“正路”，限制宝玉不要放纵，大节上，她比宝玉还有理，还符合贾家的根本利益。三、她多吃多占，仍没什么大不了的。招人生气却又上不了纲，宝玉徒唤奈何。

[点评3]与凤、秦、黛、宝玉等人相比，宝钗好生平静，若不是宝玉想起，弄不好读者能忘记了她。

[点评4]都有偶然性、随意性。公子哥儿就更随意。

[点评5]甚至在自己府中，甚至优宠有加的贾宝玉，也有享有隐私权的必要。

[点评6]在一个极不平等的等级社会里，位卑者见到尊贵者，感到怎样地激动、幸福!

[点评7]顺手写到一些管理机构与管理人员，略见端倪，堪称(可以想象)其巨大与繁复。

宝玉要月亮会有人给他摘，对于一个李嬷嬷却气得干瞪眼，有趣。有点意思。

这也可以说是“现尊于势”，宝玉占势，但李嬷嬷占理。

宝玉吃了半盏茶，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因问[点评58]茜雪道：“早起斟了一碗枫露茶[230]，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吃了去。”宝玉听了，将手中杯子顺手往地下一掷，豁琅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样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点评59]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点评60]不过是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点评61]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劝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方无言语，被袭人等挟至炕上，脱了衣裳。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点评62]只觉口齿缠绵，眉眼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手帕包好，塞在褥子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倒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这一回宝、黛、钗之间，宝、李嬷嬷之间开始出现一点前哨战。黛玉的言谈，带有“火力侦察”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