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1 / 4页)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几碗饭,仍回至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点评16]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清秀,[点评17]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这个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咧,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点评18]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抿嘴儿笑。[点评19]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门,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便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余,[点评20]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点评21]若拿出作上人的模样镇唬他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了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点评22]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胠箧》[384]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385],大盗乃止;擿[386]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387],而民朴鄙;剖斗折衡[388],而民不争;殚残[389]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390],铄绝竽瑟[391],塞瞽旷[392]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393]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394]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395],而弃规矩[396],工倕之 指[397],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点评23]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398]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399],所以迷眩缠陷[400]天下者也。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绊倒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林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着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点评1]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点评2]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点评3]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不出所料,因说道:“这早晚[383]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道:“这早晚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出至外间。[点评4]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就不少,不用搓了。[点评5]”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点评6]”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点评7]”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戴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子,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点评8]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点评9]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顺手拈了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点评10]”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点评11]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袭人处事,本来是够忍让的。对宝玉却是当仁不让。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着,看冻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点评24]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点评25]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问了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去,就过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生鹅斗,叫别人笑,[点评26]横竖那边腻了,[点评27]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点评28]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点评29]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个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点评30]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点评31]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桌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题笔续一绝云:[点评32]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点评33]
第一,宝玉是否接受她的垄断性服务,是头等大事,关系到她的命运,不能让。
第二,她自信宝玉离不开她,这是既成事实,既定态势,既有格局。
第三,她认为自己是代表正确的方面、道德的方面,她的告诫符合正统,符合贾政、王夫人的意图。她决不能对宝玉与众姐妹的混闹置之不理。
第四,她确实也“爱”宝玉。爱不但可以生发出妒,也生发出干预的趋向,生发出“管”的权力。爱也可以有二重性,故评点者提出“理解比爱更高”的命题。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真气了?”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点评12]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点评13]”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点评14]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也只当哑了,再不说你一声,何如?”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儿。”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点评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