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2 / 4页）
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下，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点评43]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451]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点评44]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452]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453]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后有人击他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个女子。未知是谁，下回分解。[点评45]
文艺作品常起一种催春的作用。以为“春”大逆不道的人自然认为文艺也大逆不道。其实“春”的到来并不决定于文艺，文艺只是鲜明了、丰富了、共鸣了人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春、夏、秋、冬的体验。
文艺帮助人享受了、体验了生命，体验了花开，也体验了花落，体验了情，也体验了无情。
文艺本身便是生命的鲜花，却也是落叶，也是无情的流水。无论怎么说，以宝、黛之灵性，在他们青春萌动的时候接触到《西厢记》《牡丹亭》之属，是他们的幸福。这是书成全了他们。王实甫、汤显祖，可以因为有这样的读者而感到安慰。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444]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点评28]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点评29]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一发得意，每日家做这些外务。[点评30]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点评25]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442]动，帘卷朱楼罢晚妆。[点评26]
《秋夜即事》云：[点评27]
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点评31]皆是宝玉顽烦了的，只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445]、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点评32]买了许多来引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点评33]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点评34]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446]，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447]，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点评35]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448]，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点评36]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点评37]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真正这是好文章![点评38]你若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449]。”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点评39]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点评40]转身就走。宝玉着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点评41]说的林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450]。”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点评42]正才埋妥，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服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绛云轩里绝喧哗，桂魄[443]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