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2 / 5页)
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小红转身一跑,却被
曹雪芹大体上是站在宝玉的立场——一个没落的贵族公子的立场来看一切的。我们的人文主义传统很薄弱,而现实主义是离不开人文主义的。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点评47]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点评48]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他不着,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点评49]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等我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点评50]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
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点评51]拿东拿西,眼前的事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那眼前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点评52]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点评53]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唏唏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点评54]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点评55]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不见了,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也没有,是我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便来了。”
凤姐正是办端阳节的礼,须用香料,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道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的?”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香料便混许他管事了。[点评34]因又止住。且把派他种花木工程的事都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房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点评35]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改名焙茗的并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点评36]为夺“车”正拌嘴呢;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在房檐下掏小雀儿顽。[点评37]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儿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了他,都才散去。贾芸进书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下来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点评38]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子,都顽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只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也十分精细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罢,明日再来。[点评39]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一声。”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要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不过口里答应着,他肯给带到吗?”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点评40]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点评41]昨日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点评42]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昨日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点评43]
就小红倒茶一事写宝玉的伶牙利爪的丫头们组成的服务班子的组成格局与突破此种格局的不可能,入木三分,合情合理,而且作者不加臧否。
可思可叹!
即使如一些红学家分析的或高鹗续作所写的那样,小红后来对贾家很不好,也是逼出来的。不能见爱见用,最后成了对立面。
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点评56]你可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458],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那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点评57]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了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儿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一带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着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点评58]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单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红玉年十六,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点评59]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妄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点评60]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得下手去。[点评61]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语,[点评62]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小红,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点评63]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儿事,耽误到这会子。[点评44]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点评45]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点评46]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牌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贾芸。贾芸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曹雪芹写贾府的穷亲戚、小人物,也很生动。贾芸去母舅家借物一节,便写尽了卑微者的辛酸。
但总体说来,曹对这些人并不同情,这是曹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根本区别所在。小仲马对茶花女,陀斯妥耶夫斯基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托尔斯泰对卡秋莎——马斯洛娃,契诃夫对小公务员、赶车人和万卡,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呀!而在曹笔下,最好如刘老老,不过是装疯卖傻取笑讨好,打打秋风。其他人更是卑鄙下流,五毒俱全,一心只想骗坑贾府罢了。
倒是写贾府府内的女奴——丫头们,笔下有情。但这些丫头们又无不是争着向宝玉或别的主子献媚的。鸳鸯目无宝玉,但更忠于贾母。丫头们最怕的是“撵出去配小子”——失去自己的奴隶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