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第1 / 7页）

凤姐因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不记得。他又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妹妹寻。妹妹就没散的花儿，那上头拆下来的也使得。过后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点评27]我没法儿，把两支珠花现拆了给他。还要一块三尺长上用的大红纱，拿乳钵乳了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481]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点评28]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482]，拿了来才好。[点评29]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听了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483]!就是坟里有，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因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林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点评30]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狠会欺侮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点评31]

他实际上是停留于起点，停留于原始的悲伤，没有向前走一步。

所以宝玉非僧非道非老非庄，他干脆什么都不是。

那时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这般形象，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教导我，戒我下次，[点评13]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点评14]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点评15]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脱，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屠格涅夫：《初恋》)

事后回忆起宝黛少年时的这一切追求、试探、猜忌、误解、言归于好，是多么纯真，多么甜蜜!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点评1]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点评2]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点评3]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点评4]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黛玉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点评5]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点评6]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已后撩开手。”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点评7]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听了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点评8]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了姑娘到来。一桌子吃饭，一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点评9]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点评10]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点评11]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泪来。[点评12]

为生命的短促而悲伤，从这一个起点可以获得不同的启示。

可惜，到以后，想再哭哭笑笑地痴闹一番，亦不可得矣。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点评16]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样，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点评17]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点评18]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黛玉，[点评19]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点评20]‘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老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点评21]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点评22]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点评23]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不说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点评24]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点评25]宝钗听说，笑着摇着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点评26]

宝玉大谈他的药方，还扯了薛蟠、凤姐，加上王夫人、钗、黛等重要人物的反应，这一大段除炫耀用药之富外还有无更深刻更具体的含义。

也或有与家败之后药也吃不上的情状对比的意思。

一、因短促而更加珍惜生命，追求事业。“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二、因而及时行乐。“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三、放弃一切追求，或遁入空门，或和光同尘。以无视无，以求解脱。

四、……

而宝玉则只剩下了瞬时生命体验中的女孩子们对他的感情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