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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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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表现都恰如其分,恰有其理。忠顺府长府官话说得并无差错,贾政怒得更有道理,也是一身正气。贾环进谗不佳,毕竟无风不起浪。贾政打得有理。王夫人说得有理。李纨哭得有理。贾母气得骂得赖得有理。凤姐料理得有理。袭人查核得有理。这一切矛盾又都成了以后的矛盾发展的预伏。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点评23]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生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点评24]”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点评25]“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点评26]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曹雪芹写大场面,如指挥一个交响乐队,贾政如何,贾环如何,宝玉如何,小厮如何,清客如何,聋婆子如何,王夫人如何,李纨如何……有条不紊,错落有致,合成一个亦喜亦悲亦闹亦正的大乐章!

宝玉急得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点评27]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点评28]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点评29]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点评30]贾政方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点评31]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点评32]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点评33]”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点评34]今日越发要他死了,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先勒死我,再勒死他。[点评35]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点评36]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点评37]”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点评38]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偌大场面,面面俱到,你一言我一语,各有特色。读之如身临其境。写活了,写神了,写绝了。

宝玉向黛玉倾诉了真情,立即挨打,这是一种非逻辑的衔接关系——蒙太奇关系。

宝玉挨打是为蒋玉函事,与宝黛爱情无关,但接在一起写,便另有一番滋味。接得好!回目安排得好!

大难果然临头!

却说王夫人唤上他母亲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点评1]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一个满怀。[点评2]只见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葳葳蕤蕤的。[点评3]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点评4]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点评39]”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的自己走来,有话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点评40]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点评41]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当得起?[点评42]”贾母听说,便啐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点评43]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子的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几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点评44]”说着,便命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点评45]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点评46]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点评47]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认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点评48]这个样儿如何搀着走得?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518]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这是前四十回的一大高潮。

这一高潮涉及许多人和事,许多矛盾侧面。

各种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要大闹大乱一次。

琪官置买房舍、宝玉琪官来往诸事,小说文本俱付阙如,略一提及,便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小说外还有许多小说故事。

这也是长篇小说亦繁亦简之处。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点评5]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点评6]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找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点评7]”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点评8]’故此求老先生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点评9]”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点评10]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点评11]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点评12]”说着便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点评13]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点评14]”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点评15]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了,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点评16]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点评17]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点评18]我看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点评19]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516],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令叫贾琏、赖大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房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点评20]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517]一应就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点评21]“拿宝玉!拿大棍!拿绳捆上!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点评22]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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