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第1 / 4页）
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点评41]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点评42]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649]，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点评43]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一概不用，说道：命焙茗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点评44]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点评45]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点评46]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敏，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点评47]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顽耍，[点评48]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点评49]
却又是寄生、无聊、无意义、重复……
越是红火，越是显示了往后的衰微悲凉。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么？”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点评27]”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人，[点评28]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点评29]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点评30]“你一股儿不给也罢。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说着，把平儿的一分子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点评31]”平儿会意，笑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了下来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做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点评32]
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他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点评33]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点评34]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了。”说着，便命丫头去瞧做什么呢，快请了来。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点评35]“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做诗，等他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点评1]只见贾母打发人来叫。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点评2]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点评3]命人去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找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点评4]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点评5]“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点评6]”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不好？”王夫人道：[点评7]“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贾珍的媳妇并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点评8]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点评9]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有情愿这样的；[点评10]也有畏惧凤姐儿，巴不得奉承的，况且都是拿得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点评11]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点评12]”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也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狠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点评13]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
由贾母亲自召集最高层的广泛协商，为凤姐过生日，实是凤姐事业与生活的一个高峰。到了最高峰，也就每况愈下了。
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点评14]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狠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哥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罢，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狠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点评15]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姑，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倒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的。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点评16]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头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贾[点评17]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点评18]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说，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点评19]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做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点评20]不如拘了来咱们乐。”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若要有人找，[点评36]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焙茗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湾腰，顺着街就??[646]下去。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点评37]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湾子，出了城门。焙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
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里可有卖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647]三样。”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见二爷时[点评38]常有的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着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648]，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焙茗想了半日，笑道：[点评39]“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就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点评40]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
这一节对展示宝玉的性格极为重要。一边是生日的乐上加乐，一边是对死者的悲悼和愧悔。一边是上下同庆的红火，一边是悄然独去的凄清。一边是计划安排“有组织有领导”，一边是漫无目的，四顾茫茫。一边是大张旗鼓，鸡飞狗跳，一边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怎样鲜明而又令人惆怅的对比!宝玉毕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自己的痛苦，自己的难言之隐。客观上，他用这种最软弱无力的形式抵抗着王王体制，控诉着乃母对金钏的残酷迫害，厌倦着家里的锦上花、花上锦的空虚享乐的生活。
但宝玉又离不开贾(母)—王—王体制，享受着这个家。
所以他的反抗极为消极软弱，简直是自欺欺人。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天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点评21]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发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散出来。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他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点评22]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点评23]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出来了。[点评24]”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头们回说：“林妈。”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头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点评25]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头们笑着忙接银子进[点评26]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我们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
吃了又吃，玩了又玩，热闹了又热闹。
真是过不完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