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毛裘（第1 / 4页）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点评44]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点评45]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越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野，也撵我出去。”[点评46]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了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话去，可不叫着名回话，难道也称‘爷’？[点评47]那一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点评48]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去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点评49]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点评50]

晴雯补裘一节，素为评者称道，赞不绝口。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点评25]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了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身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点评26]因问宝钗、宝琴：“你们二位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在后面。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点评27]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次？醒几遍？”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近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点评28]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点评29]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薰笼抬至暖阁前，[点评30]麝月便在薰笼上睡。一宿无话。[点评31]

话说贾母道：“正[809]是这个了[810]。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便好了。”[点评1]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道：“今日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得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点评2]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点评3]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点评4]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儿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点评5]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点评6]说着，果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点评7]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点评8]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点评9]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来着，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点评10]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点评11]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做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了，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点评12]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住!”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闻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麝月果然去取了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点评13]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闻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见怎么。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811]，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痛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点评14]我寻一点儿。”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点评15]。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的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儿。[点评16]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你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他起来穿好衣服，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妈妈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818]。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二人才叫时，宝玉已经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一套毡子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服。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819]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820]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点评32]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枝色哆啰呢的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贾母道：“下雪呢么？”[点评33]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点评34]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去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点评35]他总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来回复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塌了。”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王和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拿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点评36]老嬷嬷又嘱咐他们些话，六个人忙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蹬。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王和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点评37]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点评38]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要劝两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点评39]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着携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人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顺墙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说：“请爷安。”宝玉不知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点评40]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得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点评41]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攒沙[821]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点评42]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822]，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喊。[点评43]麝月忙拉开，按着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说：“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小丫头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团坐在薰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副‘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宝玉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怎么昨儿没见？”黛玉笑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点评17]。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云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薰？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儿倒清净了，没什么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说奇了，我原是无心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古记儿[812]，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再不敢做诗了，做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点评18]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打趣我做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个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813]，[点评19]限一先的韵，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814]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点评20]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815]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816]，也是镶金嵌宝的。[点评21]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做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官[817]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他做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们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上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点评22]宝钗笑道：“偏这颦儿惯说这些话，你就伶俐的太过余了。”黛玉笑道：“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答道：“记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若论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我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做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点评23]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走，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点评24]宝琴等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诉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