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第1 / 4页)
终于进行了文艺批评。通过批评文艺来理论一下思想观念,不直接点什么名什么事,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856]。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点评25]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857]。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面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点评26]我这里好容易引得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点评27]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盏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858]罢。”[点评28]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起来。”早有众人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点评29]王夫人起身陪笑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怕里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热,又暖和。”[点评30]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阿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点评31]
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罢,明儿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点评32]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他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点评1]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850]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点评2]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盏,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点评3]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与邢王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851]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张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着。”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殁了,因有热孝[852],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点评4]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点评5]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点评6]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狠是,比我想得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与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点评7]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内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点评8]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三两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点评9]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幸他来得好。”说着,仍悄悄出来。
宝玉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点评10]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仔细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给金、花二姑娘的。”麝月等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853],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854]的。”[点评11]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是太不知理。”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到了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855]小壶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点评12]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去舀了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点评13]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点评14]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点评15]宝玉洗了手,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点评16]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点评33]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顽戏的人家的班子,[点评34]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859],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顽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860],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点评35]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861]一只,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862],《玉簪记》的《琴挑》[863],《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864],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点评36]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865]。媳妇们领命而去。[点评37]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肚内有无限新鲜趣令。[点评38]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唤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点评39]大家哈哈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得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厚皮的说一个罢。”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乖嘴巧,公婆最疼,[点评40]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来烧香。[点评41]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点评42]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点评43]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妆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点评44]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斗人笑得肠子疼。”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点评45]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点评46]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张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只听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张的人抱怨卖炮张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点评47]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事了。”[点评48]众人听说,复又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张——散了’罢。”[点评49]尤氏等用手帕握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张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凤姐讲的第一个“笑话”甚奇。“正言厉色”,是一奇。有始无终,是二奇。讲完“聋子放炮仗”的故事大家追问,又不知所云地讲了几句,是三奇。
凤姐突然卡壳,讲不出笑话来了?讲着讲着突然觉得不好,失言了,便来了个紧刹车?另有深意?寓意深刻?反正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留下了令人回味的空白。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点评17]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他偏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点评18]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儿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点评19]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点评20]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点评21]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个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就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奶妈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你们自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不是?”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点评22]别说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点评23]别叫他诌掉了下巴??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点评24]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或谓老太太这一番道理是警告林黛玉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也不排除她借机宣传与捍卫她的老规矩与老传统的动机。一上来就袭人守孝问题,老太太已有一种规矩不如过去严了的慨叹与不满。
她似乎已有一种批评一下什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