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第1 / 23页）

但赵姨娘的形象特别丑陋不堪。皆因她缺少自信自尊，自己降低了自己。而凤姐心计、容貌、口才、经验、意志，特别是地位，都压人一头。上者为尊。这种阅读效果自然与作者的倾向性有关。

可巧宝玉往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等忙？”[点评27]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点评28]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怕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909]罢咧，这是何苦来呢!”[点评29]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不要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点评30]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撞在他怀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晴雯悄拉袭人说：“不要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点评31]

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趁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点评32]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趁愿。[点评33]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顽。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点评34]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点评35]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点评36]急得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但事已至此，亦难分是非。麝月、芳官对待贾环，确也不太对头。

雪芹反正是一写到这母子，必让他们出洋相的。何至于斯!

赵姨娘的位置不能算太低，至少不比平儿、袭人低，更比芳官等“小粉头”高。

她的难处在于她的素质太低，即使在等级森严，位置几乎可以决定一切的封建家庭中，仅有位置没有素质也是不行的。

且莫以为有了位置便可以发号施令。

矛盾此起彼伏，故事丝丝入扣，情理鞭辟透里，读之大长见识。

决不简单化。不是黑白两种脸谱，不是正反两种判断。

这一两回读罢，令图解生活者愧死!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905]到的，说来也好笑，等[906]过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点评1]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句好话儿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点评2]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其次是，她没有走靠拢主流派的路线，而是走了靠拢在野派的路子。从凤姐那里就烦她，众人便都轻贱她。

其实，赵姨娘单枪匹马地斗，实有点造反精神。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点评12]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笑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点评13]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点评14]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点评15]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了头。[点评16]彩云忙说：“这又是何苦来，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你无干。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娼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908]娘。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罢了。[点评17]你明日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恨。”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挨了打，你敢自不疼的。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点评18]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点评19]一句话戳了他娘的肺，便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越发有得活了。”[点评20]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瞧见赵姨娘气得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里去？”[点评21]赵姨娘拍着手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了!”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什么事。[点评22]赵姨娘遂将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在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点评23]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来，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这几个小粉头都不是正经货，就得罪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点评24]我帮着你作证见。你老人家把威风也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就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人家的不是。”[点评25]赵姨娘听了这话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我不知道，你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点评26]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到现在为止，除请马道婆做妖法这一不经之事外，赵姨娘愚夯粗鄙则愚夯粗鄙矣，论起狠毒阴险，则不及凤姐之什一。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边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907]着我了。”春燕笑道：“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点评3]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点评4]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莺儿也笑了，让他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递了一个纸包儿与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点评5]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给他，巴巴儿的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送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问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人家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他蕊官之事，并与了他硝。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点评6]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得到。”[点评7]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统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点评8]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点评9]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上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点评10]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点评11]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姨娘、贾环行事，颇有教训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