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第3 / 7页)
寿怡红群芳夜宴,是“红”的青年联欢活动的谢幕之作。天鹅将死,吉兆亦悲,青春其萎,欢声转哀,陡然一个贾敬之死,从此贾府的腐烂衰亡过程,进入了新的回旋加速阶段。
因那边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孩儿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点评68]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元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点评69]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点评70]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979]称颂不绝。
生日过完就是丧事。
生死亦大矣。
丧事一开始,宁府的加倍腐烂的气息便出来了。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点评45]”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的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点评46]“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致兴尽了,反无后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点评47]”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点评48]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日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得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点评49]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日他还席,必自来请你的,等着罢。[点评50]”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 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点评51]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日谁接下了一个帖子?[点评52]”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日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点评53]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点评54]就赁了他的庙里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点评55]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点评56]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点评57]‘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礼数。”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972]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点评58]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973]。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点评59]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974]。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点评60]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975],“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薰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点评61]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宝玉等人的天真文雅的游戏结束了,贾蓉贾珍的下三烂游戏开场了。
这也是交替作业,清浊循环,周而复始,天道有定。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回说:“嫂子恐哥哥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珖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如何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点评71]贾珍连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点评72]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980],[点评73]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点评74]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点评75]“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点评76]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点评77]”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得骂:“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点评78]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点评79]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点评80]”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刚才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尤二姐便悄悄咬牙骂道:[点评81]“狠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贾蓉又与尤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父,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点评82]这几年总没拣着,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是真话,忙问:“是谁家的?”尤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别信这混账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说:“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出来。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点评62]”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点评63]”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
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元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点评64]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976],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977],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点评65]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没。”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夫未到,且服不得’,[点评66]不承望老爷子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点评67]”尤氏也不便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978]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开吊,一面且做起道场来。
封建道学讲得愈是高尚,礼节仪式愈是庄严隆重,就愈是脱离实际,脱离生活。
实不若平易近人一点,承认人的基本欲望,并给以必要的引导约束,反贴近一点,真一点。
远离了生活实际人性实际的道德只能是伪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