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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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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段描写十分脍炙人口,读之痛快淋漓,虽是一时尽兴,在“红”中也是绝无仅有。在女性深受几方面的压抑的条件下,尤三姐能够以毒攻毒,把两个色狼的气焰压下去,着实难能可贵。

粗有粗的魅力,野有野的迷人,强有强的威势,三姐简直光芒万丈!

“红”与一般传统小说不同,并不以戏剧性传奇性见长,所以“红楼戏”远不如“三国戏”“水浒戏”“西游戏”那样多。把“红”搬上舞台,难度很大。唯“红楼二尤”一节,戏剧性强,性格对比与性格转变鲜明强烈,故事大开大合。但也正因如此,它们缺少“红”的其他部分的那种生活实感,而多了传奇性。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处,[点评31]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点评32]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点评33]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顽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点评34]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点评35]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渐渐的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若论温柔和顺,却较着凤姐还有些体度;就论起那标致来,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点评36]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爷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事故。”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的。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点评37]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1009]的,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儿。”二姐儿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1003]等三人商议,事事妥帖,[点评1]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点评2]尤老娘看了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两口子见了如一盆火儿,赶着尤老娘一口一声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叫三姨儿,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1004]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贾琏素服坐了小轿来了,拜过了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娘见了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点评3]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点评4]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么奉承这二姐儿才过得去。[点评5]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有事,凤姐因知他和贾珍好,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虽多,都也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点评6]贾琏一月出十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点评7]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己,一并搬来与二姐儿收着,又将凤姐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里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点评8]二姐儿听了,自然是愿意的了。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那里。[点评9]贾珍欢喜,将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子里,已是掌灯时候,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见了二姐儿,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说:“我做的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点评10]过日你姐姐还备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二姐儿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所以二爷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点评11]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笑着点头道:“要你知道就好。[点评12]”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儿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点评13]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脑袋挺你的尸去。[点评14]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贾琏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二姐儿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点评15]这里鲍二女人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又和那几个小厮们打牙撂嘴儿的顽笑,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讨好儿。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妹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道:“姐姐今日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情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1010],都安着不知什么心,[点评38]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点评39]若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姐儿道:“姐姐横竖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儿是谁,二姐儿一时想不起来。贾琏料定必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点评40]”二姐儿笑道:“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三姐儿便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了他,还有那一个?”三姐儿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点评41]”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说:“小的回奶奶,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

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道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话。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却敢惹。[点评42]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平姑娘为人狠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点评43]小的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点评44]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了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点评45]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将来你又不知怎么样说我呢。[点评46]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得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若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顽话儿,就吓的这个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的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点评47]”尤氏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样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用着理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就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他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点评48]我原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撒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就是俗语说的:‘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死的嫁的,只剩下这个心腹。收了屋里,一则显他的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点评49]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他?”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第一个善德人,[点评50]不管事的,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他的事情。前日因为他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日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像他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姐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点评51]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点评52]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孩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孩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儿一样,又都知书识字的。[点评53]或出门上车,或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得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点评54]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了。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这是继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后又一次“小兴儿演说荣国府”。兴儿是下人,愈下人说话愈是生动,天生的直观形象,找得准感觉。当然,有他这下人的角度。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见扣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至卧房,见尤二姐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讪讪的。[点评16]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乏了。”二姐儿忙忙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的女人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瞧见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笑道:“你这会子来得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1005],往这里来借个地方儿睡一夜。”隆儿便笑道:“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的女人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不大家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蹶蹄起来。[点评17]隆儿等慌得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进来。鲍二的女人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愣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舒服,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便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卧下。[点评18]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整齐,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儿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倒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说:“如何说这话,我却不懂。[点评19]”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常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点评20]你前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必惊慌。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拘束,[点评21]索性大家作个通家之好,你的意思怎么样?”尤二姐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

贾琏便推门进去,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倒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点评22]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笑道:“何必做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倒不安了。[点评23]从此以后,还求大哥照常方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得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点评24]”因又笑嘻嘻的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1006]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1007]。[点评25]‘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两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1008]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点评26]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点评27]说:“我倒不曾和你哥哥吃过,今日倒要和你吃一吃。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拉的下脸来。弟兄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闺女一席话说得不能搭言。尤三姐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点评28],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反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儿,身上只穿着大红袄儿,半掩半开,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吼,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点评29]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点评30]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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