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第1 / 5页）
还是女人可怜，固是贾珍躲了凤姐，却也说明凤姐放了贾珍。如她与贾珍直接闹，诸多不便。于是拉出尤氏顶缸，也是柿子捡软的捏。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又报：“西府二奶奶来了。[点评43]”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也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点评44]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点评45]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了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点评46]这会子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1022]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娘息怒”。[点评47]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点评48]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唬得贾蓉忙碰头说：“婶娘别动气，只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让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点评49]”说着，就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还再顾三不顾四的不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不了？婶娘是怎么样待你，你这样没天理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此次行事，是一个高峰，也是一个转折。
她想得周密，做得有条不紊，有理有利，且阴且毒，能放能收，兼软兼硬，亦文亦武，又哭又闹，简直是艺术!害人的艺术，整人的艺术，坑人的艺术。应把此节编成教材供有志整人的人学习。
她大获全胜，所向无敌，然而，她还是错了。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这尤二姐的底细，皆已深知。[点评35]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世业，家私花尽，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点评36]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点评37]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过付[1019]，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张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1020]处喊了冤。[点评38]
贾珍贾琏贾蓉确实下流，而且大大地输了理。
说话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使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门前扣门。[点评1]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理衣服，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点评2]眉湾柳叶，高昂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点评3]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进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拜见，张口便叫“姐姐”，说：“今日实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求姐姐宽恕。”说着，便拜下去。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赶着拉了二姐儿的手同入房中。[点评4]
凤姐上坐，尤二姐忙命丫鬟拿褥子，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点评5]情愿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着：“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点评6]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和我说。[点评7]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头十天头里，我就风闻着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遂不敢先说。目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点评8]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点评9]谨慎世务，保养身子，这才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点评10]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点评11]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姐妹妹妯娌们，怎么容的我到今儿？就是今儿二爷私娶妹妹在外头住着，我自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拿着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着二爷收他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我叫这些小人们遭塌，所以才叫我知道了。[点评12]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样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你我总是一样儿。妹妹这样伶透人，若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点评13]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点评14]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点评15]就叫我服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点评16]”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凤姐这一套，堂堂正正，亲亲热热，端的是威力强大的糖衣炮弹!不说谎，办不了事？
骂骂闹闹他们，好。
只是最后牺牲的是弱者尤二姐，令人不忍。
作者欲表现凤姐阴毒，选取了这个情节。但这个情节的处理却带有男权中心的腐朽观念，凤姐酸，珍琏蓉之辈则既烂且丑，怎能反忽略了他们的罪责呢？
察院坐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青衣[1021]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点评39]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好哥哥，你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点评40]碰头说：“这事小的尽知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道：“虽还有，小人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点评41]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点评42]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掐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尤氏本与凤姐关系尚好，这次当了靶子。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搀住，只叫：“妹子快别这么着，你我是一样的人。[点评17]”凤姐儿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他，妹妹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以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点评18]”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作他是个极好的人，[点评19]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点评20]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点评21]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么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夯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点评22]”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柜拿进去罢。[点评23]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点评24]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花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只奔后门来。
看第六十三、六十四两回，尤二姐并非善类，而今上套后一切听任摆布宰杀，完全成了面捏的。即使一只老鼠，打死也还要吱一声，况这样一个人!一个原因是作者追求情节的戏剧化效果，以尤二姐的百依百顺反衬凤姐的阴毒狠辣与机关算尽。
再一个解释就是尤二姐从一开始就有以低攀高、以贱附贵、以污逐清的弱势和心理障碍，硬气不起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了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了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点评25]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点评26]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便去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他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点评27]
且说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所。[点评28]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一声大奶奶拿些个来。[点评29]”善姐儿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点评30]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嘴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点评31]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么样呢!”一夕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瞪着眼叫唤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着。[点评32]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点评33]”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二姐见他这般好心，“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点评34]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