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1 / 5页)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着斗香[1093],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点评53]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点评54]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点评55]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圆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点评56]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又这样,太少。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过来。贾琏、宝玉等一起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得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点评57]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点评58]贾赦旁边侍立,贾政奉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点评59]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点评60]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却全了,[点评44]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点评45]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点评46]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真令人魄散魂消。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点评47]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
此节设计得好。
墙下长叹,比任何好莱坞式的怪声怪叫还要神秘逼人许多倍。怪声怪叫怪相,虽能唬人一时,毕竟较小儿科,不若长叹之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雪芹的伟大,也是中国文学传统的骄傲,我们早已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段补充、加强现实主义的表现力。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点评1]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做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1082]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点评2]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点评3]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甚么瞒人的事。”[点评4]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才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点评5]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拿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点评6]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臜,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湾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点评7]李纨听如此说,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做事究竟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二人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点评8]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姊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点评9]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点评10]李纨因笑着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教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点评11]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去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搜检后情况如何?也是陌生化的办法,通过尤氏的眼光写。从对搜检的追身写,到尤氏的拉开距离写,亦可算作镜头的变化与焦距的变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狠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点评12]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点评13]偏都碰着你姊妹们气头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合你怄气,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妆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的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罪呢。[点评14]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点评15]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了凤丫头病着。就打发人四下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礼。”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儿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点评16]
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合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点评48]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点评49]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掌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点评50]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1091]。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点评51]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1092]”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答应:“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点评52]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这就是“红”的蒙太奇,“红”的衔接结构妙术。
赏月一节与搜检一事无逻辑因果关系,不搭界。但连在一起写,中间有一种形而上的、让我们姑且称为“小说感”的紧密连结。
搜检太凶了,大凶之后,必有异兆。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点评17]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点评18]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点评19]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蠲了罢,都不听,也只罢了。”[点评20]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点评21]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1083]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点评22]已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点评23]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侍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1084]。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点评24]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点评25]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子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鬟们也回来了。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不知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了丫鬟媳妇,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了出来。[点评26]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点评27]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1085],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袴。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1086]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1087]之属。”[点评28]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点评29]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1088]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点评30]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点评31]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1089],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子上“赶羊”[1090]。里间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点评32]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得粉妆锦饰。[点评33]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里头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么儿吃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点评34]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点评35]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狠是。这些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点评36]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的,我这一脚,把你两个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点评37]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点评38]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了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阁了,他家里也狠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点评39]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点评40]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等听的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说:“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点评41]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掉了,怎么你们就不理他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点评42]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唚出什么新样儿的来呢。”[点评43]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