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1 / 5页)
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点评52]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点评53]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点评54]看时,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与晴雯。[点评55]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了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日既担了虚名,[点评56]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上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中。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点评57]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样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了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只用外间衣服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点评58]
这些描写有烘托晴雯的可怜可悲下场的含意,也充满着视平民生活为猪狗不如的贵族意识。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点评59]看着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的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脸红胀,[点评60]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点评61]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赸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什么儿是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点评62]这样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谅是他的私人。[点评63]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点评64]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柳五儿道:“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仔细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面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在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惟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点评26]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怒脸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点评27]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点评28]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点评29]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点评30]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点评31]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里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点评32]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点评33]
1949年后受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斗争模式的影响,评者多痛恨袭人,并坐定袭人谗害晴雯之罪。当然罪之有理。
从袭人角度来看,也有下列因素可研究:一、是宝玉离不开袭人,袭人在宝玉跟前仍是最成功的。二、是晴雯锋芒过露,自取其祸。三、认同既定规范(哪怕只是口头认同),袭人才能自保,也才能为宝玉出谋划策打掩护。四、袭人做得留有余地,网开一面,尽可能照顾各方。五、袭人也是奴才,毕竟是王夫人做的主而不是袭人。六、起码在大搜检一事上,袭人并未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七、袭人甚有嫌疑,但毕竟没有完全坐实,要不要“无罪推定”呢?八、这也是一种优胜劣败的竞争。并不是袭人自己,而是社会与传统使袭人与晴雯实际处于竞争的地位,而竞争,自有其并不脉脉含情的一面。
如今且说宝玉,只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点评34]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点评35]宝玉听如此说,才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是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狠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点评36]宝玉道:“美人是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点评37]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点评38]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点评39]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点评40]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点评41]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得比人强,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点评42]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点评43]他又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两面的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1130]。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该的了!”宝玉道:“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我要不说,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点评44]就像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 草[1131],诸葛祠前的柏树[1132],岳武穆坟前的松树[1133]。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比,就像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1134]、端正楼的相思树[1135],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1136],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点评45]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点评46]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在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送还他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器又没人心了。[点评47]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了他方才的话,[点评48]又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遣宋妈送去。[点评49]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点评50]
\/>&�此回内容悲惨,但回目的拟定“俏丫鬟”“美优伶”如何,有点“不可承受之轻”。
第一,我们的人本主义还很成问题。丫鬟、优伶云云,却不能完全意识到她们是和主子一样的人。
第二,中国的艺术重形式、程式,间离欣赏,把很悲惨的故事弄成带一点香艳、整齐对仗、颇有戏剧性的章回小说回目,变成赏心悦目的东西。这种状况最可以从京剧中得到启发,在京剧中,甚至杀人的故事也弄得极为“好看”。从尤三姐自刎的描写语言中亦可感到同类特点,与十九世纪欧洲的人道主义——现实主义传统不大相同。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也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来,配调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支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王夫人焦燥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一处,你们白不听,[点评1]就随手混撂。”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并没有一支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1129]虽有几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点评2]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秤了二两与王夫人。[点评3]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几包不能辨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号上。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样都各包号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大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没有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多少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点评4]因问周瑞家的:“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点评5]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与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点评6]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点评7]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点评8]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是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点评9]自来家里有的,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去。”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点评10]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你这话也是。”[点评11]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作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房中,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点评51]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那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屋内爬着。
这是站在贵公子的立场上写的,看望晴雯,用自己的手帕为晴雯擦茶碗,侍候晴雯喝茶,似乎也就对得起她了。而晴雯生、死,也都为的是宝玉一人。
被贵公子所“爱”,比被贵公子所冷淡还要危险,下场还要悲惨。
王夫人盛怒,宝玉为何不能大闹一场?可以装疯,可以半真半假地自杀……总是有得闹的,即使于事无补也罢。
最终,他还是离不开王夫人,离不开袭人,离不开封建秩序为他部署的既定轨道。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点评12]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点评13]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妆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点评14]倒像似咱们多事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了’,岂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点评15]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亦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点评16]周瑞家的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看,你还敢紧着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点评17]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点评18]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姑娘磕头,和众人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有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后头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得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点评19]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罢,别拉拉扯扯的了。[点评20]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点评21]辞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后角门出去。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又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点评22]因闻得上夜之事,又晴雯的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今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点评23]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有了小爷见面,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点评24]那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得只瞪着他们。看已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各各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点评25]正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后来趁愿之话竟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