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第1 / 4页）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点评33]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点评34]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甄宝玉变成了真正的封建社会的宝玉了？

以意为之的痕迹太重。

甄、贾宝玉的互映互比，本是极佳的艺术构思，但这一构思并没有得到艺术的体现。好比有了好的战略计划，却没有一支部队去打赢。

好的艺术情节、艺术语言、艺术细节，有时比好的构思还难。

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点评21]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点评22]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点评23]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点评24]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点评25]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点评26]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点评27]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点评1]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1357]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点评2]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点评3]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点评4]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点评5]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题。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里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点评6]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点评7]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函。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点评8]蒋玉函把手在自己身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点评9]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点评10]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点评11]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按写法，蒋玉函这个人物相当重要，自始至终，贯穿到底。

惜实写甚少，仍只是一个影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点评28]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点评29]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臜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点评30]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点评31]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

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点评32]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函还有一出《占花魁》[1358]，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函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支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点评12]因想着《乐记》[1359]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点评13]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点评14]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叫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1360]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账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点评15]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点评16]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点评17]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天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点评18]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点评19]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1361]，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点评20]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1362]。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1363]，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