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第1 / 3页)
封建道德、“四书”“五经”的大道理,与实际生活完全脱离,只能使恶往更加恶的方向发展。
这个贾政欲“清廉”而不得,一败涂地,终于向腐败风气投降的故事,写得很精彩也很尖锐。
从阶级斗争的观点看,这一回的描写的批判性之强,是全书的一个高峰。可联系第四回看,而又比第四回更怵目惊心。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正面实写大观园之外乃至京都之外的吏治官情,除此回是绝无仅有的,这是续作的一个突破。
贪赃枉法有理,清廉没门儿,风气已经如此,实际利害关系已经这样构筑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回天之力。
而且贾政并不清廉,他不是也参与了“营救薛蟠”的事了么?
贾政又不了解下情,没有一套应付对策,怎能不落个虚张声势,徒落笑柄的下场?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点评18]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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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0004q_浓墨重彩地写宝黛爱情悲剧凡三回之后,这一回,又岔开写别的事去了。
固然有把宝黛爱情作为“红”的主线的评家,这个爱情也确实重要、感人。各种戏曲本子都是以此为主线的,但是,它占的篇幅并不大,到此为止,写这个“主线”的不过二十几回。
续作能写三回,已属罕见。
“主线”云云,固为评家乐道,但确与“红”的丰富性、立体性不甚贴切。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点评19]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点评20]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点评21]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点评22]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都说起来?”[点评23]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点评24]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点评25]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点评26]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点评27]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点评28]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点评29]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点评30]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点评31]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隤越[1388]。
恶是吏治的最高统治者,是吏治的上帝。
离开了恶,寸步难行。
认同于恶,一切才能运转。
话说凤姐[1383]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点评1]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点评2]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跤,[点评3]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1384]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点评4]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堤防他拉着你不依。”[点评5]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点评6]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点评7]你去叫外头挑了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元,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胡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点评8]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物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点评9]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亲过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点评10]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点评11]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点评12]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1385]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1386]。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点评13]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点评14]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点评15]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点评16]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1387],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点评17]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