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第1 / 5页）
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点评31]”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点评32]”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这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账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点评33]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点评34]”说着，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点评35]
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凤姐着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点评14]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老老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老老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点评15]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老老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老老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老老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便叫小红招呼着。刘老老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点评16]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便在背地里扯他。刘老老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老老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点评17]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点评18]”刘老老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老老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解劝。
恶人将死，心必不安么？
中国传统小说是这样写的，死前见到平生所害仇人索命等等，屡见不鲜。事实恐怕未必。
不要相信良心的惩罚。宁可相信历史——时间的惩罚。
赵姨娘的病也是精神疾患。
贾府的压制机制，足可以培养造就一大批精神病人。
贾府是精神病培养基。
统观“红”对赵姨娘的描写，似乎略无好意。是一个漫画式的畸形人物。但实际生活中确又有这样的人，文化素质与道德素质极低，出口行事，俱是耍丑，忿忿不平，争宠夺利，鼠目寸光，挑拨是非，恶意待人，拉拉扯扯，气急败坏，愚而诈而毒而狠……实际又成为笑柄，成为众人嘲弄乃至侮慢的对象，成为可怜虫。
如果说赵姨娘也是一个典型，这着实令人悲哀。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老老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点评19]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老老忙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和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点评20]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的狠，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点评21]”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点评22]”刘老老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他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点评23]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点评24]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点评25]”刘老老道：“这是顽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点评26]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凤姐一生强梁好计，唯对刘老老颇有善意。遂有此报。
“红”固与一般劝善惩恶小说大不相同，某些环节上，不会背离劝善之意。
能以善恶报应解释者便这样解释之。不能这样解释者，便以色空、四大皆空、好就是了解释之。后者是大道理，前者是小道理。
这里平儿恐刘老老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老老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老老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老老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点评27]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点评28]’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点评29]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1494]，我这一唬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着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撵了。[点评30]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姑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平儿等着急，也不等他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拉着刘老老到下房坐着，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刘老老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的众人都恨。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点评1]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阴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只嘱咐“办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点评2]贾环听了，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点评3]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贾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
赵被阴司拷打，是琏二奶奶告的。这说明琏二奶奶亦不久于人世。妙极。一个是那样威风、精明、得势，一个是那样卑微、愚蠢、丑陋，却又扭结在一起，共存共亡。
斗争的结果有时是与敌共亡。并非一定是一个战胜一个，一个吃掉一个。
那人去了，[点评4]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点评5]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点评6]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点评7]竟像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点评8]做妹妹的想念的狠，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点评9]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点评10]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老老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点评11]”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点评12]”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怠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点评13]你去请了刘老老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老老这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