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传(全14册)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第2 / 5页)
宝玉的这些感慨都不算疯,是人人可能有的感慨。
只限于感慨悲叹,就是钻了牛角,走火入魔了。
聚终有散,生终有死,固然。散前死前,非散非死,你做什么呢?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点评51]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点评52]”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赔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谅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点评53]”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点评54]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点评55]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紫鹃的概括,堪称警世醒世箴言。
“红”的作者、续者当然不是民粹主义者,但他们的笔下,特别是到了此回,还是给人以劳动者身心更健康的展示。
想当初老老与贾母见面时,贾母是怎样的富贵荣华,直如云端真神,而刘老老被林黛玉讥为“母蝗虫”……如今,贾母黛玉俱已作古,贾家风雨飘摇,而刘老老健在如常,并能施恩贾府。
贱者健,贵者脆弱,不堪风雨。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点评36]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老老,便说:“刘老老,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老老便说:“请太太安。”不及细说,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老老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老老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老老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点评37]”便在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来交给他。刘老老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点评38]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老老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点评39]”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老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老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刘老老见凤姐真情,落的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顽的熟了,巧姐又不愿他去,青儿又愿意在这里。刘老老便吩咐了几句,[点评40]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题。
不管有多少不理想,刘老老还得算一个健康力量。她毕竟是游离在贾府体制之外的一个庄户人。
“都是痴心妄想”云云,最切最切。
当然,不能仅仅是消极地去痴逐妄,痴者明之,妄者实之,通过作为去痴逐妄,更要通过作为去争取那非痴非妄的人生。
凤姐虽孤,犹有刘老老可托。
宝玉佼佼,何处觅一知己。
此回预示了凤姐、巧姐的下场,也预示了宝玉的结局。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点评41]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点评42]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的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点评43]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点评44]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遭塌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的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1495]。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人的经历多了,沧桑见多了,就会在事后为各种人与事之间编织出“关系网”:这个与那个有缘,那个与这个有冤,这个是那个的预兆,那个是这个的应验。如此种种,愈想愈神奇,愈联系愈有理,鬼使神差,阴差阳错,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冥冥中一切似乎都有定数,一饮一啄,毫厘不爽。
这是一种文化心理,这是一种心理机制,这是一种事后营建的抽象结构,这是极好的小说脉络。当然,这不是科学。却也不是迷信,除非你硬把它看成了科学。
宝玉见屋里人少,[点评45]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和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楚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赔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点评46]”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点评47]”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点评48]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点评49]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点评50]”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