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沉默(第2 / 4页)
但因为“那个”的再次来临,她将这所有的工作都中断了。
二十年前,她没有想到会是陌生的外语打破了沉默。现在她在这个私人补习班里学习古代希腊语,正是因为想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找回语言。一起听课的同学们盼望着读柏拉图、荷马、希罗多德的原文,或是用古希腊语写成的后世文献,她统统都没有兴趣。如果开设有更陌生的缅甸语或梵文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们。
女人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六年多时间里都在出版社与编辑代理公司工作,辞职后大约七年的时间在首尔周边的两所大学和艺术高中里教文学课。每隔三四年都会出一本倾注心血编撰的诗集,已经有三本了。连续多年在隔周出版的图书评论杂志上连载专栏,最近作为还没有确定刊号的文学杂志的创刊成员,每周三下午都要进行策划会议。
……举例来说,如果用中间态写“买”这个动词,就代表“买了什么,最终我获得的那个东西”的含义。比如,用中间态写“爱”这个动词,就是说“爱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对我产生了影响”的意思。在英语中有“kill himself”这样的表达对吧?在希腊语中不需要用“himself”,只要用中间态就可以一个单词表达这个意思。男人一边这样说一边在黑板上写。
四十多名学生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低声的疑问遍布课堂。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冷静地离开那里。她尽最大努力离开教室,走到走廊的一瞬间,隐秘的低语突然像提高音量的音响一样变得乱哄哄的,湮没了走在石质地面上高跟鞋的声音。
没有那么简单。
上节课我们讲了古代希腊语除了有被动态和能动态,还有一个第三形态。和她坐在一排的男学生使劲点点头,是个两颊微胖、额头长满青春痘、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哲学系二年级学生。
她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写着。
女人把头转向窗户一边,看到了医学史研究生的侧脸。他虽然吃了很多苦从医学预科毕业,但因为觉得要为别人的生命负责这种工作不适合自己,就转为医学史硕士。胖胖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大块头的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课间休息时总是和满脸青春痘的大学生大声说着无关痛痒的笑话。但是一开始上课,他的神态就变了,很明显能感觉出他害怕出现失误,每分钟都很紧张。
不是的。
她仔细地看了看黑板上写的字,然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抄写下这个单词。她之前没有接触过规则这么严格的语言。动词根据主语的格、性别、数量的不同,根据好几个阶段的时态的不同,根据三种不同的态而一一变化着形态。但又因为令人震惊的精巧而严密的语法规则,句子反而都很简单精悍。没有必要一定要写主语,甚至没有必要按照正确的语序。只要主语是一个第三人称的男人,加上一个事情总会发生的完结时态,再根据中间态产生的变化,这一个单词就浓缩了“他曾经想总有一天要杀了自己”的意思。
那个又来了。
八年前,她生下一个孩子,但现在却再也不能抚养了。孩子最开始学习说话时,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浓缩成一个单词,那是一个让她后背湿透、无比生动的噩梦。那个单词浓缩了巨大的密度和重力,有谁张嘴发出它的音,就会像太初的物质一样爆发、膨胀。每次为了哄难以入睡的孩子而打瞌睡的时候,她就会做那个梦,难以承受其重的单词的结晶像冰冷的炸药一样被安置在不停跳动的心房中间。
坐在第一排长着自来卷和可爱眼睛的女学生问道。女人虽然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也只是眼皮短暂地颤抖了一下。她紧紧地咬住发抖的嘴唇,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声说着:
紧紧抑制住只要一想起就会后背发凉的那种感觉,她写下。
我们叫作中间态的这一形态,用来表达对主语有着递进影响的行为。
半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了,几年前她离了婚,经过三次诉讼最终还是失去了九岁儿子的抚养权,那个孩子去前夫的家里住已经五个月了。送走孩子之后她患上了失眠,每周都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那位年过半百的心理医生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认这些明显的原因。
窗外冷清的单元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暗黄色灯光。还未长出叶子的阔叶树将黑瘦枝干的轮廓深藏在黑暗中。她静静地看着这荒凉的风景、大块头研究生担忧的脸庞和希腊语老师不显露血管的手臂。
“那个”的来临,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征兆。
二十年后再次来临的沉默不像从前那样温暖,也没有那样浓密,更不轻快。如果说最初的沉默与出生之前较类似的话,这次的沉默仿佛死之后一样。或者说,过去像从水中透过眩晕的水花看外面的世界,而现在的沉默变成踩着坚硬的墙壁和地面走着的影子,从外面看盛放在巨大的水池中的人生。每一个词语都能清楚听见也能读懂,但无法张开嘴发出声来。如此冰冷而稀薄的沉默像失去肉身的影子,像死木的空心,像陨石与陨石之间黑暗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