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雪(第3 / 6页)
她把头埋在书桌上打开的书里。那是为了能对照阅读《理想国》原著的前半部与韩语译本而装订成的厚重课本。顺着她的太阳穴流下来的汗滴落在希腊语句子上,粗糙的再生纸鼓鼓囊囊地凸了起来。
在母亲的最后一刻,她也感觉到相似的东西。每当已经意识不清的母亲呼出热乎乎的气体,沉默就后退一步。母亲一吸气,冰冷的沉默就大声叫喊着进入母亲的身体。
“这位用希腊语写了诗。”
她再次把头垂在课本上,深深吸一口气。能清晰地听到呼吸声。在失去语言后,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吸入又呼出的呼吸和语言很像,如声音一样大胆地挑战沉默。
坐在柱子后面的中年人似乎非常赞叹,转过头来看她,发出豪放的笑声。她被那笑声吓了一跳,合上笔记本。她一脸发呆地看着希腊语课讲师走向她。
她抬头看课间休息时空着的黑板。讲师用布条黑板擦轻轻擦过之后,白粉笔写的希腊语文字隐隐约约留下了一部分,甚至还有一些地方能完整地看到句子的三分之一。有些地方还留有白色、粗糙的旋涡,像用粗毛笔故意做出的形状一样。
她本就不是经常照镜子的人,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照镜子的必要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常想象并在脑海中勾画的面孔是自己的面孔。而当自己不再想起自己的样子,渐渐地,她对这一点就没有感觉了。偶然在玻璃窗或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孔时,她会仔细注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只有这两个明确的眼珠是连接自己与这张陌生面孔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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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失去语言的状态敏锐地体现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比实际看上去结实而沉重。走路的步伐,手和胳膊的摆动,面部和肩膀圆润的轮廓全都形成了明确的线条。没有任何东西能流露到外部去,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渗透进内部来。
“是诗吗?用希腊语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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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吗?我能看一眼吗?”
“……是吴哥窟。昨天凌晨回来的。提前请好了五天四夜的夏季休假,有点累还想着要不要翘了今天的课,但两周都不来上课又心疼学费。哈哈,体力还能坚持,因为我每周都爬山。不知道啊,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见到我的人都说我被晒黑了。那当然了,那里热得和这里没法比。每天会来一次飓风,但也没有变得很凉快……不过就是,那种对废墟的兴趣吧。寺院的石头上刻着古代高棉文字,我个人来说比起古代希腊文字,更喜欢那个。”
像精读外语一般,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听他说话。她抬起头看他那散发着浅绿色的、令人眩晕的厚厚镜片。然后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抓起厚重的课本和笔记本,把字典和笔袋装进提包里。
拿起课本,她感觉昏暗的教室突然明亮起来,有些慌张。一直在柱子后面座位上默默不发声的中年男人和大块头研究生的低声对话这才进入她的耳朵。
“不,请坐吧。不给我看也没关系。”
坐在窗边的研究生满脸好奇地转过头看她。希腊语课讲师从打开的前门走进来,停住脚步。
她更用力握紧铅笔,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气,承受着那个句子中蕴含的感情如粉笔的痕迹一般,像无意中凝固的血迹一样流露出来。
“老师!”
她握紧铅笔,注视着刚才读过的句子。这一笔一画似乎可以戳穿一个个小洞。插入铅笔芯后撕开,可以把一个单词,不,一个句子整体都戳穿。她默默地注视着粗糙的灰色再生纸,看着上面模糊而小巧的黑色一笔一画,以及像虫子一样弓着背或张开的重音符号。在难以落脚的阴凉处,不再年轻的柏拉图苦心研究、获取时间的句子。用手捂着嘴的人们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额头上长满红色痘痘的研究生嬉闹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