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声音(第1 / 4页)
在完全看不见之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清楚地了解我的病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仅仅是想象你的家人在餐桌上说起我的病情的场景,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深的伤害了。
虽然扎起的黑色头发和褐色皮肤也很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眼睛。因长期独自工作而坚毅至极的眼睛;同时蕴含着真诚与调皮、温暖与悲伤的眼睛;从不轻率判断,总是先听对方讲述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又漫不经心闪动的黑色眼睛。
现在也许是个轻拍你的肩膀、向你讨要口袋里的胶片的好时候,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在你把胶片从眼睛上拿下来之前,我只会呆呆地看你圆圆的额头,额头上飘动又黏上去的细卷碎发,像拥有纯正血统的印度女人一样,只要用宝石稍加装饰就会完美的鼻梁,还有附着在那上面的汗珠。
“……能看到什么?”
在我问的时候你一直仔细地看我的嘴唇。瞬间,我理解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男护士。即使知道你的视线是为了读懂我在说的话,也会突然想要和你接吻。你从破旧的工作衬衫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用笔写道:
用你的眼睛自己看。
如果你现在在读这封信——如果这封信没有退还给我——你和你的家人应该还住在那个医院的二层吧。
十八世纪时作为印刷所而建的那座石雕建筑,现在应该已经被爬山虎叶子遮盖起来了吧。一直延续到中庭的石阶缝隙中,小小的三色堇盛开又凋谢了吧。蒲公英应该也都被吹散,只剩下像灵魂一样稀疏的花骨朵儿了吧。像重重写了一笔的符号般的野生大蚂蚁,现在也应该在院子台阶边缘打转吧。
每次见到你的孟加拉母亲时,她都披着不同颜色的纱丽,她还像之前一样美丽吗?你那用深邃静谧的灰色眼睛检查我的眼球的德国父亲,他现在还是眼科医生吗?你说你生下的那个女儿,现在长大了吗?正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你是为了让祖父母见外孙女才带她回到家里吗?你会去看看自己住过的北边那间房子,然后推着婴儿车到江边散步吗?你会在喜欢的那座桥前面的长椅上坐下休息,拿出总是放在口袋中的胶片底片,遮起眼睛去看太阳吗?
第一次和你并肩坐在那座桥前面的长椅上时,你突然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掏出两块胶片底片。你用黑瘦的手臂拿着胶片,遮在眼睛上抬头看太阳。
我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因为之前我也见过你的这个动作。
那个时候我的视力已经很不稳定了。轻率的眼部手术也许反而会让失明提前,你的父亲耐心地向我解释临床诊断的结果,为了不流露出不值钱的同情心而故意摆出冷静的表情。
“虽然没有完全证明强光对视力有害,但还是小心为好。”他这样建议道。在太阳光线强烈的白天要戴好遮阳镜,多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活动。我觉得戴黑色太阳镜像明星一样很扎眼,于是选择戴一种淡绿色的眼镜生活。即使用胶片遮挡住,直视太阳这件事还是无法想象。
察觉到我的犹豫,你又在本子上写。
以后。
经过数不清的笔谈来交流的你的手快速而准确。
第一次在你父亲的医院接受治疗,是那年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在丁香花盛开的医院院子里的铁质长椅上,把一头乌黑长发紧紧扎起来的你,正拿着一块胶片仰头看太阳。面无表情地坐在你旁边的男护士也向你伸手要了一块胶片。虽然都已经是大人了,你们却并排坐着,一人闭一只眼睛,拿着一块胶片抬头看太阳。这样子让人不禁想笑。
你们并没有发现我在玻璃门后面偷看,男护士放下胶片向你说了什么。你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嘴唇,突然那个男人笨拙而飞快地亲了你的嘴唇一下。因为你们两人看上去明显不是情侣,所以我吃了一惊。你好像也受到了惊吓,身体猛地向后挪动。但马上,像原谅了他一样,你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也亲了一下,仿佛是种一起看过太阳之后产生的友情的宽泛礼节。你轻轻站起来,夺走男人手中的胶片。男人脸红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笑了。男人一直不好意思地看着你没说什么而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几分钟里的情绪给当时十七岁的我留下多深的印象,你应该不会知道。不久后,我知道了你是那家医院院长的女儿,刚出生不久时因为发热失去听力。两年前从特殊学校毕业后,就在医院大楼后面的仓库里制作木家具为生。但是这些消息,却不能完全解释我在那天看到的那个场景的凄凉之感。
在那之后,每次为看病而走进医院大门时,每次从你工作的仓库里传来电锯声音时,每次远远地看到你穿着工作服漫无目的地在江边散步时,我总是会像突然闻到丁香花香气一样发呆很久。从未与谁接过吻的我的嘴唇,常常像触碰到微弱的电流一样,秘密地抖动。
你长得更像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