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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雪(第1 / 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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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可以说话的时候,偶尔她也会不说话,而是一动不动地注视对方,像相信视线可以完整地翻译自己想说的内容一样。用眼睛代替说话打招呼,用眼睛代替说话表达谢意,用眼睛代替说话道歉。她感觉再也没有比视线更及时且直观的接触方法了。几乎是不必真正接触却也接触了的唯一方法。

“那么,你还记得最初做的梦是什么吗?”

她突然想到,也许他会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她的病例。因这没来由的想象,她有些慌乱,所以没有继续回答。她没说开始识字后不久自己异常鲜活而冰冷的梦。陌生的街道正在下雪,面无表情的陌生大人们与她擦肩而过。小小的她穿着陌生的衣服独自站在大马路上。那就是那个梦的全部了。没有任何事件的展开与结尾,只有冰冷的感觉。下着雪的、像捂上耳朵一般安静的街道,第一次见到的人们,还有独自一人的自己。

在她沉默着努力回想那个梦的细节时,心理咨询师在处方上又写了好几行。“你那时太年幼了,无法理解人生,当然那时也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每次听到危险的出生过程时都会感到好像自己的存在会消失的威胁感。但现在你已经优秀地长大了,拥有了自己的力量。不需要再恐惧了,也不必再畏缩。大声说话也没关系,请抬头挺胸,占据足够的空间吧。”

根据这个理论,她余下人生的斗争之一,是一步一步回答内心深处对自己是否可以存在于这个世界疑问的斗争。这个明确而美好的结论的某个地方让她感觉不舒服。她仍然不想占据宽阔的空间,也并不认为自己一直被恐惧笼罩着生活,或是压抑本性地生活着。

在顺利地接受心理咨询的第五个月,她的声音非但没有变大,反而连话也不说了,心理咨询师似乎备受打击。他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有多么痛苦。败诉这件事本身,和突然而来的血亲的离世,这些都让你很难接受吧。你该多么难以承受地想念孩子啊。我理解你。你肯定感觉到独自承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吧。”

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她是个声音很小的人。

并不是因为声带还未发育完全或肺活量的问题,而是因为她讨厌占据空间。任何人都以自己身体的体积占据着物理空间,但声音却可以传播到极广的范围。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四周所知。

在地铁里或大街上,在咖啡厅或餐厅里,她从未恣意大声地对话或放声叫过谁的名字。无论在任何地方——除了讲课的时候——她都用比别人低的声音说话。本就已经身形枯瘦,为了让自己的体积更小,她蜷缩起肩膀和后背。虽然能理解幽默且拥有颇为乐天的微笑,但她的笑声非常低,几乎听不到。

为她做咨询的年过半百的心理咨询师指出了这一点。他想按图索骥地从她的童年经历中找到原因,她大概有一半配合着他。她没有说十多岁时失去语言的经历,而是慢吞吞地回想更久之前的记忆。

在她还是腹中婴儿时,她的母亲患上过类似伤寒的病。苦于高热和冷汗,整整一个月每顿饭后都要吃一把药丸。与她的性格正相反,她的母亲性格泼辣粗犷。刚一养好身体,母亲就赶忙跑到妇产科要求打掉这个孩子。因为吃了那么多药,她判断不可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了。

他那夸张恳切的语调使她惊慌失措。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我理解你”那句话。她知道他的话并不是真的。默默消解一切的沉默包围着两人,耐心等待。

不是的。

她握起笔,工整地写在桌上的白纸上。

没有那么简单。

*

医生说胎盘已经成形,终止妊娠很危险,让母亲两个月后再来医院,到时候注射引产针后,生死胎出来。但当约定好的两个月来临,胎儿有了胎动,心软的母亲没有去医院,直到生产那天为止都被不安折磨。她再三数过被湿滑羊水浸泡的新生儿的手指和脚趾后,才放下了心。

在长大的过程中,她反复听过这个故事。从姑姑们、舅舅们、多管闲事的邻居大婶们那里,“你差点就没法出生了”,这句话像咒语般不断反复。

虽然那还是没法读懂自己情感的年幼时节,但她还是明显地察觉到那句话中包含的可怕冷意。她差点就没法出生了。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所当然就给予她的,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经过数不清的变数才偶然被允许的可能性,是勉勉强强暂时充盈起的薄薄泡沫。送走吵闹且爱笑的客人们的傍晚时分,她曾蹲坐在檐廊上,注视着被夜幕笼罩的院子。尽量减弱呼吸,蜷缩起肩膀,感受如此薄而巨大的一层世界被吞噬进黑暗中。

心理咨询师对她倾诉的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问:“这是你最早的一个记忆吗?”她回答不是,然后又陷入思考。她讲述了在阳光倾泻的院子中,她第一次发现母语音韵的那半天的记忆。那个故事当然也让心理咨询师非常满意。他试图慎重地结合起这两个记忆得出结论:“被以最初的记忆记住,你对语言非常着迷,是不是因为你本能地察觉到语言与这世界结合的通道非常微弱这一点呢?换句话说,语言的魅惑,是不是与你认为世界很危险的感觉有种无意识的相似之处呢?”

心理咨询师直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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