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雪(第2 / 6页)
“……是吴哥窟。昨天凌晨回来的。提前请好了五天四夜的夏季休假,有点累还想着要不要翘了今天的课,但两周都不来上课又心疼学费。哈哈,体力还能坚持,因为我每周都爬山。不知道啊,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见到我的人都说我被晒黑了。那当然了,那里热得和这里没法比。每天会来一次飓风,但也没有变得很凉快……不过就是,那种对废墟的兴趣吧。寺院的石头上刻着古代高棉文字,我个人来说比起古代希腊文字,更喜欢那个。”
她抬头看课间休息时空着的黑板。讲师用布条黑板擦轻轻擦过之后,白粉笔写的希腊语文字隐隐约约留下了一部分,甚至还有一些地方能完整地看到句子的三分之一。有些地方还留有白色、粗糙的旋涡,像用粗毛笔故意做出的形状一样。
她再次把头垂在课本上,深深吸一口气。能清晰地听到呼吸声。在失去语言后,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吸入又呼出的呼吸和语言很像,如声音一样大胆地挑战沉默。
在母亲的最后一刻,她也感觉到相似的东西。每当已经意识不清的母亲呼出热乎乎的气体,沉默就后退一步。母亲一吸气,冰冷的沉默就大声叫喊着进入母亲的身体。
她握紧铅笔,注视着刚才读过的句子。这一笔一画似乎可以戳穿一个个小洞。插入铅笔芯后撕开,可以把一个单词,不,一个句子整体都戳穿。她默默地注视着粗糙的灰色再生纸,看着上面模糊而小巧的黑色一笔一画,以及像虫子一样弓着背或张开的重音符号。在难以落脚的阴凉处,不再年轻的柏拉图苦心研究、获取时间的句子。用手捂着嘴的人们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与之相比,语言是数十倍肉体上的接触。动员肺、喉咙、舌头和嘴唇,震动空气飞向对方。舌头干燥,口水飞溅,嘴唇裂开。每当感到难以承受这种肉体性的过程时,她反而会变得话多。用长语法的句子、用排除流动的口语的生命的句子不间断地说话。声音也比平时说话更高。当人们真诚地倾听她的话时,她会越来越思辨地、大笑地说话。在这样的瞬间反复的时期,即使独处的时间里她也无法集中精力写字。
在失去语言之前,她比任何时候都是个爽朗的能言善辩之人,也比任何时候都无法写作。就像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扩散在空间中一样,她也难以承受自己写下的句子在沉默中引起的骚动。偶尔在开始写作之前,仅仅是思考一两个单词的顺序就让她涌出呕吐的念头。
但是,这也不是她失去语言的原因。不可能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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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朝任何方向都
她更用力握紧铅笔,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气,承受着那个句子中蕴含的感情如粉笔的痕迹一般,像无意中凝固的血迹一样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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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失去语言的状态敏锐地体现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比实际看上去结实而沉重。走路的步伐,手和胳膊的摆动,面部和肩膀圆润的轮廓全都形成了明确的线条。没有任何东西能流露到外部去,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渗透进内部来。
她本就不是经常照镜子的人,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照镜子的必要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常想象并在脑海中勾画的面孔是自己的面孔。而当自己不再想起自己的样子,渐渐地,她对这一点就没有感觉了。偶然在玻璃窗或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孔时,她会仔细注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只有这两个明确的眼珠是连接自己与这张陌生面孔的通道。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像某种物质,运动着的固体或液体,而不是一个人。吃温热的饭时她觉得自己是饭,用冰冷的水洗漱时她感觉自己是水。但同时她感觉自己也绝对不是饭或水,而是终究与任何存在都不混合的残酷而坚硬的物质。她用尽全力从沉默的冰块中打捞起凝视的东西,仅仅是被允许每两周一起度过一个夜晚的孩子的面庞,以及紧紧握着铅笔写下的已死的希腊语单词而已。
难以前进的地方。
四周昏暗无明,
是个什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把头埋在书桌上打开的书里。那是为了能对照阅读《理想国》原著的前半部与韩语译本而装订成的厚重课本。顺着她的太阳穴流下来的汗滴落在希腊语句子上,粗糙的再生纸鼓鼓囊囊地凸了起来。
拿起课本,她感觉昏暗的教室突然明亮起来,有些慌张。一直在柱子后面座位上默默不发声的中年男人和大块头研究生的低声对话这才进入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