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夜(第2 / 4页)
她不知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每晚吸入的空气中飘浮着的、不小心进入呼吸道后还在闪烁的极微量发光体。不知道这些微弱地点亮细胞之间的缝隙,透明地贯通又漂浮回来的元素。氙和铯137。因半衰期短而即将消失的放射性碘131。她不知道血管中流淌的温热而红色的血的粒子。她不知道漆黑的肺、肌肉和内脏,还有剧烈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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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地下通道,她继续走。经过卷帘门已经拉下的商店和正要关灯拉下卷帘门的商店,继续走。经过卫生间前生无可恋、不省人事地吵架的醉客,她继续走。通过像消化道般的地下通道尽头,走上黑暗的马路。她走过因信号灯故障只有橙黄色的故障灯在一闪一闪的危险马路。走过数十台轿车无声地停在漆黑的公用停车场,没有人迹仿佛废墟一样的街道。走过再次出现的煞风景的繁华街道。走过贫穷而吵闹的简陋酒家。穿过车道的中线,经过晃晃悠悠打车的醉客。经过和她对视时闪烁着下流的眼神,瞳孔早已涣散,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眼睛。
临近零点,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陌生的电影院的门口。最后一场电影的售票已经结束,灯箱的光已经关了。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昏暗的售票处的半透明亚克力隔板,用嘴唇触碰到八个漆黑的洞近处,又快速离开。似乎从那些整齐的孔里会喷出恐怖的力量,强行从她的嘴唇和喉咙里吸出声音。
下课后,她背着包走过办公室前,看到他正和短发的打工生说话。打工生正在热情地给他介绍自己新买的智能手机的功能。他微微弯着腰,整张脸几乎都贴在手机上,眼镜和手机马上就要触碰在一起。在这种姿势下,他看上去比实际身体更小了。打工生用又高又快的声音介绍着。
“这里,这个是设置在南极的企鹅居住地的摄像头实时拍摄的视频。这么热的时候看看真的感觉非常凉爽。嗯,这里现在好像也是晚上啊。这些小企鹅,能看见吗?企鹅们都睡着了啊……啊,这个?这个看上去深蓝色的东西?这是大海啊。白色的东西是冰块。这里都是冰河。哇,现在下雪了。能看见这个吗?我说这些,闪亮的这些点……您看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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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简陋的补习班小楼的门口出来时,她看见大块头研究生正靠着阴暗的墙壁和谁打着电话。手指中间夹着还没点着的烟,咬紧牙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有察觉到她经过,他低声说:“我说过吧,我不求你帮我,只求你别拦着我的前路。去留学的钱,是我这么大都没念完硕士,打断骨头才攒下的钱。不管我给不给你这笔钱,爸爸你都会失败不是吗?失败,再失败,直到最后都失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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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有时会静静地观察对方的脸庞。等待上课的时候、上课时、课间休息,在走廊上时、在办公室前,渐渐地,她开始对他的脸熟悉。他平凡的五官、表情、躯体和姿势,成为固有的五官、表情、躯体和姿势。但她没有对此赋予任何意义,因为她没有用语言思考过这个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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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七月夜晚。
安装在黑板两边的电风扇正用力地运转。教室两边的窗户全部大开。
“这个世界虚无而美丽,”他说,“但柏拉图盼望的不是这虚无又美丽的世界,而是永恒而美丽的世界。”
希腊语课结束后,她像往常一样沿着昏暗的街道走。马路上的车辆如往常一般以惊人的速度飞驰,在红色铁箱中装载夜宵的摩托车无视车道和信号灯进行特技驾驶。经过年轻或老去的醉汉们、穿着套装或短袖的疲惫上班族、在没有顾客的餐厅入口呆呆地注视路人的年长女人,她继续走。
她走到八车道和四车道交会的繁华街道。可以看到高耸的大厦和设置在顶部的巨大电子屏幕。像往常一样,她停在人行横道前,抬头看那些画面。比实际放大数十倍的脸上翕张着巨大的嘴唇,说着听不见的话。巨大的字体像鱼一样翕张着嘴在画面下流动,播放着被放大数倍的新闻画面。被担架抬走的尸体、群众、燃烧着的飞机、哭喊着的女人们在画面掠过。
恍神间绿灯亮了。她穿过辐射热还未冷却的黑色沥青马路,向对面走去。电子屏幕仍旧无声地播放着巨大的画面和字幕。在无尽的沙漠上沉默地行驶的帅气轿车,身穿低胸连衣裙的女演员无声的微笑,在黑暗的街道上空如幽灵般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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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把这座城市从中分开的巨大江水边时,满是灰尘的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她一直沿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到尽头的江边步道行走。照射在黑色的江水上的灯光不断闪烁。她小腿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穿着鞋底很薄的拖鞋的脚底像着火般滚烫。从江水表面吹来的黑暗而湿润的风慢慢让她的身体凉爽。
每节课都过于认真的大块头研究生从二十分钟前就开始打瞌睡。坐在柱子后的中年男人不停地用手绢擦脖子后面的汗,终于像累了一样把额头抵在桌子上睡着了。还醒着的人只有她和哲学系大学生。设置成来回转动的电风扇的风一过去,大学生就马上用韩纸做的扇子大力扇动,让汗变凉。
其实《理想国》是一部非常写实的著作,仅凭思维本身充满魄力的展开就有吸引读者的力量。在展开论旨的过程中,发现狭窄而危险的地方……如果比喻的话,每当踏上悬崖边缘时,柏拉图就会借用苏格拉底的声音询问读者:“还跟得上吗?”就像冒险的登山队队长回头确认队员们的安全一样。其实那是很危险的自问自答,他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
他用淡绿色镜片后面冷静的目光回应着她明显的视线。因为学生们尤其注意力不集中,所以他没有讲希腊语法,而是花了快十分钟的时间展开解释文章的内容。不知什么时候,这节课的性质已经倾斜到希腊语和哲学之间了。
柏拉图认为,相信着美丽的事物,但又不相信美丽本身的人处于做梦的状态,他认为这一点可以通过论证向任何人解释。他的世界因此而全盘颠覆。比如,他反而坚信自己处在从所有的梦中醒过来的状态。比起相信现实中真实的美丽,他更相信美丽本身——现实中无法存在的绝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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