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禽兽的时间,编织梦想的植物(第1 / 2页)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里的小主人公所站立的地方也在植物的、自然的、母亲的世界和动物的、人工的、父亲的世界中间。爸爸的脸铁青,冰冷,僵硬,胳膊上文着的青龙,仿佛马上就要穿过皮肉蹦出来似的。他叫来的外卖食品也都是些中餐、炸猪排、五花肉等油腻的东西。与此相反,生在果园的妈妈头发里散发丁香花的香味,脖子幽香,喜欢花发夹和带花纹的衣服,在花店里上班时怀了孩子。孩子的根一方面在邪恶的动物性的世界,另一方面在幽香的植物性的世界。为了找妈妈辗转来到偏僻小镇,在那里小孩住的旅店的前面有超市、五金店、面包店等平房,而后边则通往泥滩和大海。这样的空间也暗示着孩子所处的这种中间性质的矛盾的状况。孩子想脱离可怕的爸爸走向妈妈的世界,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去往大海的路上,城市的制造物——可乐瓶盖一直陪她到人行横道的中央线。而且通往大海的那条路上,有几条大狗在拦着孩子。没拴绳子的大狗拦住孩子的路,“像野兽一样”乱吠。因为那群像爸爸一样凶巴巴的狗,孩子只好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房间里那些酒瓶、烟,小孩不喜欢的中餐和很难咬动的炸猪排,塑料碟子依旧杂乱地丢在房间里。对于孩子来说,现在也只剩下像离开的妈妈一样嘴里念叨的“受够了”这句话,以及艰难贫苦的生活,抑或是禽兽的时间而已。
但是在韩江的小说当中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其反映了这样一种信念,即以父亲为代表的这一禽兽的世界也在渴望着花的世界。原本花一样的妈妈变成魔女一样的妈妈,这个可悲的变化也许就是野兽一样的爸爸所经受的那些变化。这种理解与怜悯正是韩江小说的动人之处。事实上,对韩江而言,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陌生的,所以终究会给对方带来伤痕。当“我”要离开时“你”却想停留,当“我”悲伤哭泣时“你”却笑逐颜开,当“我”要往这边走时“你”却往那边走,这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宿命。然而,当看似不相融的两个世界相互碰撞的时候,韩江的悲情故事才真正开始。据她认为,爱情是把两个不同的存在和不同世界连在一起并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而且爱情是从眼泪开始的。就像妈妈看到哭得很伤心的爸爸后喜欢上他一样,“哭和喜欢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当孩子看到给自己吃抹了毒的三明治后又让她吐出来,然后痛哭的爸爸时,这才认识到又讨厌又可怕的爸爸也许也有害怕的东西。像野兽一样吼叫的狗变成拴在帐篷铁柱上的可怜的狗,这一变化正反映了孩子认识上的转变。这时,“我”和“你”,可怕的对象和害怕的存在,花与禽兽才能从对立矛盾的关系中得以解脱最终合二为一。爸爸到最后也没有扔掉的妈妈的花发夹将再次把父亲和母亲的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这表明狗的世界和花的世界或许能够相见相融。
韩江的小说用怜悯的视角描写这两个世界,不抛弃任何一方,因此韩江的小说里更显出悲伤的情绪。因为眼泪,因为爱情,“我”和“你”组成一家而生活。但是眼泪和爱情也保障不了永恒的幸福。曾经感动我们的眼泪马上就会干枯,一起要度过的日子渺茫而遥远,我们梦想的是果园,而我们所立脚的却是野兽的时间。作家韩江给读者展现了集禽兽的命运和向往植物的渴望于一身的宿命,更重要的是她始终没有放弃向已失去的乐园回归的梦。她没有狠到能够抛弃“你”,或者狠到始终没有放弃向着“你”的痛苦之路。只要不放弃“我”和“你”或花与禽兽中的任何一方,韩江和她的作品中的人物注定要痛苦。
二、逃脱的梦和受伤的脚
韩江小说中的人物梦想着从沉甸甸的野兽身躯和邪恶肮脏的现实中得到解脱,这些渴望则表现为逃脱的梦,那是想要走出世界到达路的“尽头”的出走之梦。小说中的人物一贯梦想着旅行,他(她)们的眼睛总是投向大海。然而梦想却频频遭受挫折,他(她)们就像电动玩具一样每天过着机械般的生活,一天要看几十遍手表(《在某一天》)。想要到达路的“尽头”的渴望屡遭挫折以后,也许从此断了念头,无奈地认同路原本就没有尽头,所谓“尽头”只是人们的想象而已。于是他(她)们走回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请关注这一点:韩江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都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或者楼梯),而不是路的尽头。所以在韩江的小说中,“尽头”既是书中人物凄惨的现实边缘,同时又是通向自由的危险通道。在那里,他(她)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为了自由勇敢地迈出一步,要么凄惨地转过身。
现在,我是个危险的禽兽,
若我的手触碰了你,
你将会化作黑暗,未知而遥远。
——金春洙《为一朵花作序》
一、花与禽兽
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渐渐倾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峭壁下面强烈吸引着我的身体。记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车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车往前行驶着。那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一把抢过他的方向盘让车越过中线,我感受到想同时终结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可怕欲望。望着峭壁下面,我又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冲动。
“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动。他皱着眉头再次问了起来。
“为什么那样发抖,站在崖边上,不危险啊?”(《童佛》)
有个诗人写下了歌颂花的诗篇。他在诗中告白:人们想接近被命名为花的这种存在,这种欲望无穷无尽,但是越靠近你,你就会变成越大的黑暗而消逝。我对你的欲望永无止境,于是将手伸向你,结果却把你淹没在无名的黑暗之中,我是只危险的禽兽。在“摇晃的树枝上”悄然绽放又凋谢,默默地接受消亡与黑暗命运的花,它对诗人来讲是令人悲伤的自画像,同时又是从忧郁的时代和令人羞愧的欲望中得到解脱的自由的存在。面对像“遮住脸的新娘”一样从不露出面貌的神秘存在,诗人把自己变成危险的禽兽去靠近它。而作家韩江也是内心充满了对花的热烈欲望而苦苦追求的一只禽兽。但是她似乎不那么危险,反而感觉那般病弱和忧郁。与其说是探索花的秘密的禽兽,不如说是梦想成为花的一只悲伤的禽兽。读着她的小说,我再度想起那个梦,那正是我生活着的禽兽的时间和想要得到解脱的梦想,我梦想着抛开所有欲望,最后变成植物。
在第一本小说集《丽水之恋》中,在下着雨的黑暗街头徘徊的韩江小说人物,在第二本小说集中仍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像孤儿一样”流浪。他(她)们从偏僻小镇的旅馆房间,考试院走廊尽头的房间,黑暗的地下室或多户型住宅和高层公寓的走廊尽头走出来,经过黑暗的楼梯和没有路灯的胡同,走进纷繁的令人疲倦的城市大街之中。然而即使他(她)们离开许许多多疲惫的人和不幸的都市,来到偏僻的海边或边缘港口城市生活,最终还是要回归都市,这就是他(她)们的宿命。他(她)们处在都市喧闹、污染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却没有能够包容和安抚他(她)们的乐园或是母亲。乐园和母亲只存在于梦中或是死亡的那一边。他(她)们所在的世界是父亲的世界,是邪恶和冰冷的世界。那里是现实的世界,充满了蛇、数字13和4,还有冰冰冷冷的铁制品。而韩江小说中的人物将要在那里重生。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早春,在整理去世的妈妈的衣柜抽屉时,我发现了我六七岁时穿过的褪色的内衣。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好像踩到了小蛇的蛇蜕一样,浑身上下不寒而栗。那年初冬的晚上,我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经历第一次重生。(《跟铁道赛跑的河》)
随着母亲的死亡,十三岁的“我”认识到自己是背负冤罪的“蛇”的命运。第二次诞生就从认识到死亡、恶与罪意识开始。现在她的家已不是冬天也能绽放花朵的母亲的家,而换成了充满喝醉的父亲和继母的吵架声,变得乱哄哄的家。但是她总是身处“黑暗的胡同”之中,既不能去母亲的家,也不能去父亲的家。在那里,她蜷缩在母亲曾穿过的大衣里看着书,暂时忘却父亲的家。那里是她的“又小又黑的家”,在那里她能忘却那胡同的黑暗,也能忘却家人们的吵骂声。然而那里却是夹在温暖的母亲和邪恶的父亲之间的矛盾和罪意识的家。小说里把它描写成“又窄又黑的胡同”,暗示着蛇的形象,而且长大成人后的她扶着像蛇留下的爬迹一样有条长长裂痕的混凝土栏杆回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家。她显然无法摆脱代表堕落与死亡的蛇的命运。
也许在韩江看来,我们的人生就是从乐园被驱逐,变堕落的悲剧性过程。如偷吃善恶果后被驱逐的伊甸园神话故事一样,人生原本就是将自己沉浸在邪恶之中的过程。问题在于,人们将如何去承受和净化那邪恶与肮脏。曾有一时她可以通过读书做到这一点。在那黑暗的胡同一角,她可以忘却家人们的吵架声,也可以避开野猫眼里发出的绿光。不久之后,曾解救她的书现在反过来又把她引向了蛇的命运。散落在屋子里的那些书像“长脚的生物一样”侵犯她的空间,只留下狭长的椭圆形空间。从她这样的告白中,我们又能想起由这些书形成的蛇的形象。所以在韩江的小说里,书是一个既给人们被拯救的希望又让人变质直至希望破灭的载体。曾相信能从黑暗的生活和命运之中救出自己的书,曾把人们引向关爱与梦想的书(如在《跟铁道赛跑的河》当中,因为“我”酷爱书籍,所以从小就抱着书长大,读书给了她无限的自由。《在某一天》中主人公在配送书的过程中认识了敏华,从那以后他开始读起了书)……然而活活压死出版社打工学生的也是书(《在某一天》),从此这些书把他(她)们推向堕落与死亡。因此,拯救是漫长而遥远的,而绝望是近在咫尺的。在他(她)们心里,花与禽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