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 / 4页)
疲惫,饥饿,干渴,他们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他经过了他们认识的士兵和他们不认识的士兵,都是在冲锋的路上阵亡的。他们如同涂抹在田野上的画点。威利能看出来机枪扫射出来的那个拱顶,倒下去的士兵尸体堆出来的一个镰刀形状。奇迹,奇迹啊,他们竟然没有全部倒下去。他们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穿过去的。他向他的上帝祈祷,祈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居然灵验了。
“我就喜欢听这个,乔。我就盼望着听到这样的话。”
他们回到另一道战壕附近,一个可恶的真相是谢里登上尉已经死了,有人正在把他往担架上放。威利和其他人好像都被那个担架拽了过去,他们跟在担架后面,穿过了那些开始进攻的战壕组成的迷宫,一路一直跟到了吉列蒙特村。他们经过时,他们营队的其他连排目送他们走过,甚至还向他们送来了欢呼声,因为走过去的这些小伙子和他们阵亡的头头在一起。好事传遍阵地,他们都听说硅恩奇战地已经拿下,十六师的士兵们正在穿过硅恩奇村,其实那地方只是一块夷平的地面,上面有几处白色的斑点,那是早已经夷为平地的砖和灰浆房子。这样看来,他们多多少少算是硅恩奇的英雄了,包括威利·邓恩和他的伙伴。然而,在他们心中,他们是幽灵。人们尽管对他们欢呼,给他们荣誉,不管什么事情在发生,他们甚至顾不上去看。因为他们什么都知道,因为真正应该得到荣誉的士兵都不在队伍里,他们排至少死掉了四个人,连队死掉了三分之二,营队阵亡了一半,另有三分之一士兵受了重伤。可怜的奎格利死了。战地医院对付不了洪水般涌来的伤病员。这个世界被士兵的伤残挤压成了成千个碎片。谢里登上尉成了一具懒洋洋的尸体。他们的头颅都在尖叫,脑袋里面在尖叫,这些硅恩奇战场的英雄们啊。
“别着急。”乔·基尔蒂说,他毕竟二十五岁了,不再是童子鸡或者一惊一乍的小鸡了。“我们会没事儿的,我敢肯定。”
他们火力网转移到了前面一片乱糟糟的矮树林一带,说时迟那时快,机枪在模糊不清的前进路上响起来。谢里登上尉被打中,像一尊雕像一样倒了下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在一行晃动的人流中,两个来自加德纳大街的新男孩从队伍里掉了出去;有一个在后面惊叫不已,但是没有人能够停下来帮助他,这是禁止的。威利向后望了一眼,看见一行接一行,他的营队都跟上来,几十名、几十名士兵在张牙舞爪、嗷嗷怒吼的炮火下倒了下去。一个机枪小队抬来了他们自己的机枪,在一堆血淋淋的尸体上架起来。接着,一汪浓浓的血在他面前喷发出来,因为现在迫击炮炮弹落在他们中间,有的士兵瞬间被炸得尸首全无。然而,他身边的士兵们还在前进,谢天谢地,他的幸运的伙伴们,乔·基尔蒂和彼得·奥哈拉。威利几乎没有感觉到,但是他一直在哭泣,留下了奇怪的泪水。他向前冲去,义无反顾。他们经过了谢里登上尉身边,他还活着,坐在地上像一个六个月的小孩子,看上去全然懵了,他的整条左胳膊看去都是子弹打穿的伤口,他的胸膛上还有一个大窟窿,大量红血在往外流。谢里登太太,谢里登太太,谢里登太太啊,这些莫名其妙的词儿在威利的喉咙里蹦出来。前进,他们在前进,他们在走,在跌倒。
“这他妈的庄稼是什么?”克里斯蒂·摩兰问道。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队伍秩序的混乱,因为威利能够清楚地听见克里斯蒂·摩兰严厉的声音在向士兵们喊叫,要他们跟上队伍,跟紧队伍。每个士兵都能多少感觉到机枪在干什么活儿,仿佛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体,有士兵倒下了,他们都倒下一会儿,倒下又站起来,奇迹般地向前走。然后,好像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他们到达了下面就是敌人战壕的地面,威利看见一个轰炸小队走在前面一点,开始把他们的米尔斯炸弹往下扔,随后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也许老天保佑他们架起了机枪开始扫射,而且不管是什么武器,反正他们能够继续前进,接着转眼之间他们就冲到了战壕跟前,如同一次发疯的军事训练,他们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战壕,威利首先感觉到的是他的喉咙被一个人的手卡住了,正如在一个疯狂的梦中所发生的一样,他的喉咙被死死卡住,而乔·基尔蒂,温文尔雅的基尔蒂,手里拿着一个看上去怪模怪样的轭状物,一个圆头锤子,照准袭击威利的那个家伙砸了下去,然后他用那把锤子又砸在另一个士兵头上,射击声也响起来,拼杀得格外眼红,随后战壕另一部分的德国人走过来,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像猴子一样吱哇乱叫:“Kamerad,Kamerad!”以及诸如此类的喊叫,可是来自加德纳大街唯一剩下来的那个男孩仍然向他们开枪射击,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干错了,立即把他们赶在一起,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威利就不知道了,只是觉得整件事情好像一场热烈、黑暗、干渴的梦,他甚至感觉这种灼热把他裤裆里的尿都烤干了。
他听彼得的故事感觉到的恐惧,这时没有丝毫迹象了。
后来,克里斯蒂·摩兰命令他们组织起来,守住战壕,因为德国混蛋很快就会反扑过来,那些他妈的操蛋的东西很多,杂种们。他看起来非常野蛮,甚至让人胆寒,他那张脸煞白煞白,如同银光闪闪的月亮,如死人的脸一般空洞,但是奇怪的是,当他走近那些俘虏兵时,他并没有冲他们暴跳如雷,而是相当温和地要他们坐下,规规矩矩待着。
这时,德国的大炮找准了过去是他们自己的战壕的射程,前面的地面被打得稀烂,可怕至极。毫无疑问,你无法指望谁会带着自己活生生的人皮,在这样狂轰滥炸的炮击中冲锋吧?不对,不对,是他们自己的大炮,因为大量的炮弹倾泻开始向前转移,在一片宽阔的田野上推进,在泥土上炸出了成千、成千个弹坑,以后在上面行走将困难重重。
“哪里会是麦子呢,”乔·基尔蒂说,“扯到哪里去了。”
“啊哈,操蛋,”奥哈拉说,“啊哈,操蛋。”
“是麦子吧?”一个声音说。
威利瞅了一眼左边的乔·基尔蒂。乔·基尔蒂回头看了看他,很沉着,还冲他友好地眨了眨眼,点了点头。他没有算在机枪小组里,因为他把自己的手划破了。乔·基尔蒂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他甚至在威利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大家还来不及干任何事情——撒尿、喊叫、心惊胆战或者一命呜吗——谢里登上尉就向他的队伍下了命令,克里斯蒂·摩兰也向他的小伙子们喊出同样的命令,像一声回音,大家立即爬上了梯子。
“我会的,彼得,我会的,只要我能做到。”
威利的喉咙干渴得要死,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躺在地上一整天都在喘息,喘息。但是那天反攻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供上来,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被俘虏的德国兵被领回到了吉列蒙特村。也许,他们倒是得到了一些午餐,威利想。可是疲惫不堪的爱尔兰士兵怎么办?
“是这话,威利,你让我们精神振奋。”
他们是英雄还是癔症还是别的什么?他们躺在地上喘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们只能喘息。快到黄昏时分,十六师的另一个营上来了,才把他们换下阵地,他们按照命令愉快地返回,现在由克里斯蒂·摩兰负责,因为谢里登上尉受伤了,而在他们后面率领连队的另外两个中尉也都阵亡了。
他说这话时流露的是最鼓舞人心的口气,奥哈拉因此张望过来。
“是的,没错,是的,”乔·基尔蒂说,“不过种的是我们的石头。我们喜欢我们的石头。
威利面前突然出现了开阔的地面。东方,日头在升起,寒冷,红彤彤,碧空万里。地平线上好像到处都是树林,但是近处却没有一棵树,只有这光秃秃的、狂轰滥炸的景象。他紧紧抓住枪的两个地方,猫起腰向前冲。谢里登上尉一副十足的谢里登神气,看上去无所畏惧,用他的指挥棒向他们一挥,依然没有拔出他的左轮手枪,冲他们大声吆喝,可谁也没有听清楚。他一马当先,冲在他们前面三十码远,他们庄严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他们训练的那样保持队形,连新来的小伙子也干得很漂亮,尽管弹坑累累。他们自己的炮弹就落在上尉的前面,大约五十码,他们知道必须努力跟上队伍,不被落下,因为一旦落下,天哪,他们便会暴露在空旷地带,落入混乱状态或者落入德国人的手中。但是,火力网就在他们前面,就在谢里登上尉前面,连几辆轻型坦克都没有在后面掩护,一辆轻型坦克都没有。
“你们那里种石头吗?”军士长温和地说。
然而,他们所向披靡。火力网干得很漂亮,把敌人的铁丝网炸烂了,他们轻易地穿了过去,突然间威利的胸间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勇猛、真实、年轻。那是一种接近爱的感觉。那就是一种爱。他的腿上有了力气,尽管携带着枪支和背包。他这时好像在梦中,看见乔·基尔蒂在一边,奥哈拉在另一边,都令人敬仰地向前冲去。整排队伍都在向前冲,整个队伍都是爱尔兰人,他想,是的,是的,他们真是好样的。
“我不知道,军士长,”乔·基尔蒂说,“你在梅奥看不见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