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 / 7页)
战壕里填满了尸体,在他看来好像是几十尊公园雕像——那种在他祖父曾经干活的休姆伍德可以看见的雕塑——如同某个消失的帝国倒下的人物,思想家、议员以及无名的诗人,举起双手,独特的姿势,他们的石头身体因为一些原因穿上了这场现代战争的一半军装。他们的脸像一本告诫书里的魔鬼一样狰狞,仿佛真正堕落了,遭罚了,遭谴了。噩梦挂在他们的脸上,好似最恐怖的梦魇紧紧附在他们身上,冻结在亡灵上,清晰可辨。他们的嘴边涂满了斑斑点点的绿色的黏液,仿佛他们就是过去穷苦的爱尔兰乡民,在极度饥饿时到田地里寻找荨麻吃。那股强烈刺鼻的臭味还无处不在,迟迟不散,臭不可闻。
那个人倒在了战壕豁口上的一个射击脚垛上,几乎裸体,军装像撕碎的花瓣一样扔在他的身边,因为最后的挣扎,面孔歪扭得和别人一样,这个体面的男人不希望离开他的岗位,和随处都是的阿尔及利亚人和爱尔兰人堆积在一块儿,一个十分清楚所面对的艰难任务的男子汉,躺在石灰里:帕斯利上尉。
“愿上帝安抚他的灵魂。”威利·邓恩小声说。
威利·邓恩和他的战友纵身跳上了战壕背墙,大伙儿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后跑去,穿过弹坑累累的地面。猛然跳出了战壕,在正常的平地上奔跑,令他们感到惊诧。成群的士兵穿出那股黄色烟雾,向右边跑去,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路哇哇乱叫,有的双膝跪地,有的两只手揪在脖子上,如同那些音乐堂里的小丑,假装要被憋死了,用自己的两只手在脖子上做出乱扯乱拉的样子。这时,命令和后撤都不在话下了;那些没有和黄色烟雾一起舞蹈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地向一边躲避,向他们希望安全的地带跑去。跑出几百码时,他们赶上了一个前进的炮兵连,炮兵没有询问就从他们脸上看见了恐怖,立即开始吆喝马,拉拽马,驱赶马,要马拉起大炮快跑,因为一旦让大炮被敌人俘获,那将是灭顶之灾。但是,这只是一厢情愿,成群结队的士兵痛苦不堪地从眼前经过,摇摇晃晃地向他们奔来,都像发疯的敌人,炮兵们也拔腿就跑;别无选择。谁有些犹豫,谁就会尝到黄色烟雾的厉害,立时觉得嗓子无比刺痒,哇哇乱叫,大口喘气,只有等死的份儿了。时不时,一个士兵奇迹般地从浓烟里穿出来,没有吓倒,加快速度,夺路而跑。枪支这时乱扔一气,坑坑洼洼的田野上比比皆是,仿佛一场殊死的战斗刚刚打完。
威利·邓恩和别的士兵一起逃跑。前面是一个瓶颈地段,几个星期以前在这里进行过一次地面作战,士兵们只好拐上一条崎岖不平的路,能躲多远躲多远。当然,这又会因为不能继续逃跑而产生慌乱的惧怕,毕竟那股黄色烟雾还在后边紧追不舍。士兵们跳进了臭水坑,力图游泳过去,却无法到达幸运的对岸。没有可靠的行动,没有救助的希望;人人自顾不暇。
现在,三四个大队似乎混合在了一起:阿尔及利亚殖民兵的残余、部分正规的法国士兵、都柏林明火枪团本身,以及一些来自林肯郡兵团的同伴们,他们一定是从左侧被驱赶过来的。每个人都被同样的无情的紧张情绪牢牢控制着。如果发生了一场正当的战斗,这些士兵谁都不会临阵脱逃。他们会坚守战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与阵地共存亡,诅咒命运不济。然而,这是一种他们全然不知道的力量,驱赶着他们仓皇逃跑,躲避那个穿了黄皮的长长的、长长的怪物。
沿路逃跑的队伍中有军官,自己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却拼命劝阻士兵们返回去。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看见的只是士兵们好像在弃盔丢甲地逃跑。这样的溃败前所未闻,只有老兵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月经历过从蒙斯到马恩的大后撤。预备线上的队伍不得已得出结论,认为德国鬼子进行强大的突击,可是这样结论又根本说不通,因为没有人得到这方面的一点消息,没有听见大规模的炮轰,也没有挨过炮轰。更有甚者,后撤和仓皇逃遁的士兵身后没有子弹追踪。
这时,臭气的减退现象似乎处处可以感觉出来了。臭气钻进了犄角旮旯,窟窿缝隙,钻进了耳朵和眼睛,钻进了老鼠洞和耗子窝里去了。
都柏林明火枪团在与阿尔及利亚右侧那边接壤的端部,与黄色烟雾相遇了。一模一样的情况发生了。那些士兵们看到这种凶险的魔鬼似的东西滚滚而来,感到极度的害怕,它似乎把野草都熏得吱吱作响,让鸟儿鸦雀无声,把人呛得像嚎叫的魔鬼。出于本能,士兵们沿着战壕拥挤过来,如同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有的反应一样,突然拥挤到了邻近的战壕端部,这样一来那里的士兵一时间还以为他们正在遭受战壕拐弯处的袭击。那些士兵反过来也害怕起来,纷纷向下一段战壕拥去,而且因为战壕和黄色烟雾之间只有很小的角度,士兵们不得已越跑越快,赶在烟雾的前面。很快,第三和第四战壕段也陷入了不可救药的混乱,黄色烟雾一下子向他们扑上来。他们一下子陷入黄色的浓雾中,可怕的声音蹿上来,如同绝望的哭叫连成了一片。
奥哈拉开始向战壕后面的背墙上爬,却听克里斯蒂·摩兰一声吆喝,把他唬住了。军士长向上尉看去。上尉帕斯利的脸变了色,像削下来的土豆片;上面也有湿漉漉的水汽。
“我需要给司令部打电话,问问他们怎么行动。这魔头般的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来不及打电话了,长官,”军士长说,“我能让这些士兵后撤吗,长官?”
“我不会为这样的事情下命令,”帕斯利上尉说,“我们要守住这个位置。死守在这里就行了。”
危险这时终于渐渐过去。士兵们就地倒了下来,汗淋淋的全身湿透,已经筋疲力尽的士兵,经过这样在弹坑累累的地面拼命地奔跑,耗尽了体力。威利·邓恩已经累得头晕眼黑,就地倒下后很快就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他醒来时眼前是一个黄色的世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已经死了。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火炬和灯光还在亮着。士兵们排成的长队正在沿路返回,个个面目狰狞,他们的右手搭在前面那个士兵的右肩上,四十来个士兵有的拉着一条链子。他想起了圣约翰的《启示录》,不知道他是不是到达了现世尽头的那个无名的日期。
一张张脸上抹了黄色的油泥,士兵的军服也变成了特别的不合要求的黄色,天地间的所有土地都枯萎了,被生生地破坏了。甚至前一天还鲜活的树叶子也全都蔫蔫地挂在自然的树枝上,痛苦地卷曲着,一路上两旁的白杨树不像平常一样发出令人放心的音乐,而是一种发潮的、死沉的、金属似的沙沙声,仿佛每一滴树液都被致命的毒汁取代了。
花费两天时间,佛兰德斯这片受到惊吓的土地才恢复到了常规战争状态。第一天一整天,七英里长的战壕里没有一个士兵。预备兵团尽快开上前线,活下来的士兵回到后方,看看能不能重新组织起他们的连队。威利·邓恩吓坏了,觉得神情恍惚,在所有这些阴郁面孔的士兵中只剩他孤单单一人了。这时候,他才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轻如鸿毛,一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他想他的军士长,想他的上尉,想他的伙伴们,如同小孩子想念家,不管多么临时的家。他觉得这种情感很愚蠢,但是他就是有这种感情。
他晃晃悠悠地沿着那条恐惧的道路往回走,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很快,遍地尸体出现了,埋葬的清单把尸体分配到了突然出现的小墓地。他走过了那个凶险的瓶颈之地,淹死的士兵脸朝下漂浮在臭水坑上,尽管他害怕他所能找到的场面,可他还是催促他的两腿走到了他的战壕的口上。他不敢指望看见理想的场面,但是希望看见他的伙伴们蹲伏在战壕里,有些散漫,正在喝茶,或急慌慌地排队上茅坑解大便,有人在放哨,有人在唱歌,然而他所看见的却是一个已经变成死人坑的地方。
“你和一股烟雾作对,什么都守不住,长官。最好是后撤到预备战壕吧。有些东西会要命的,是错误的。”
但是,这样一场理智的谈话还没有展开,那股黄色烟雾就溜到了胸腔深处,只见它如同无数根蠕动的手指,气味刺鼻,威利·邓恩立即紧紧抓住了胃部。乔·麦克纳尔蒂从他的阵地滚下来,紧紧抓住了他那梅奥人的喉部,像一条误吃了老鼠药的狗一样挣扎。
“撤出他妈的去吧。”克里斯蒂·摩兰说。
“好吧,”上尉说,“我在这里坚守,军士长。”
“你坚守他妈的吧,长官,对不住你了。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