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 / 6页)
威利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见公牛这样叫唤。然后,屠宰手进来,用一个铁钩把公牛的大腿肌肉钩住,公牛吊了起来,屠宰手把公牛从中间划开。帘子般的血像尼亚加拉大瀑布泻下来,泼溅在屠宰手的黄色工作服上,飞过他们的头顶往下落。你以为他们可能把公牛挂起来,把血流净了,但是那种紧迫感十分丑陋。那么多营,那么多师,都在等肉吃。
牛头三下五除二便割了下来,沉甸甸的前腿,庞大的后腿,小小的阉割过的蛋子,尾巴,内脏,一一剥离下来,分拣手把不同的部分收集起来,扔进如同庞大的驳船似的大铁皮车里,急急忙忙地推上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杰西·柯万关在这样一个地方,威利真是想不到。然而,威利·邓恩又知道多少事情呢?这些日子他在想,知道的东西实在有限。
疲惫的神父冲着疲惫的士兵笑了。于是,威利知道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却答应了神父的请求。
终于,军队和军队交火了,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置身其中。
六月一日开赴前线的是三十六师北爱尔兰兵。
待在舒适的营房里的十六师,听到了可怕的勇敢的消息。两千名士兵在交火中阵亡和重伤而死,另外两千或者甚至三千名士兵受了伤。一些部队的士兵冲到了敌人的战壕前,但是没有后续部队支援他们。大炮和一次次反击把他们全部吃掉了。
然而,奥哈拉看着威利·邓恩,威利看着德莫特·史密斯,史密斯看着基尔蒂。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他们懂得两千具尸体看上去什么样子,那才是事实。
威利只从拴在大炮上的士兵身边走过去一次,那是一个看上去饱受摧折的英国士兵,像一个被人折磨的基督徒。但是,你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避开那种生不如死的耻辱。
“瞧瞧这事儿,威利,”巴克利神父说,“我能充分理解,作为警察署署长的儿子,让你做这样的事情,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一个士兵受到了指控。可是,说句痛快话吧,我需要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到法庭上为他辩解。”
威利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他陷入了困惑。
“我不指望这里的人成为圣人,你会指望吗,伙计,亲爱的?威利,我们经常明白,你也看见了,这里跟地狱差不多。在战争这事儿上,我的职业是把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要我能够,让他的灵魂升华,我可不认为上帝指望我们大家现在成为世俗的圣人。”
警察署署长的儿子。拦住他的当然不是这点。啊,他父亲恰恰是劝他去做这种事情的第一个人!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哦,他没有准确的词语说明这点,不过真实的情况是他在自己的精神上疲沓了。他的精神清空了,变薄了,他觉得他力不能及。他身上的一个部分疲惫不堪,只是他的骨头和肌肉还完好如初。他努力把那些乱炖吃下去。他可以一口气挖三个小时的战壕。然而,他真正上心的地方是——他父亲真正从心里赞赏的那最早的事情,威利不知道怎么用那个词准确地说出来。因为他真的想把他的格蕾塔娶过来,和他姐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为邓普希修建房子。他不想去他们的禁闭室里拜访面相冷酷的科克人。他不愿意做这件事。可是,可是,巴克利神父使用了一个短语,威利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那是他的老管家祖父经常和他说的短语,尽管那时他只有五六岁——伙计亲爱的。
北爱尔兰的许多村子这下没有男人了。他们再也回不去扶犁耕作,再也不能礼拜天到教堂里诅咒教皇,实在令人心痛啊。
那曾经是一场天昏地黑的厮杀,战事的消息撞击着他们的心扉。他们对勇敢的北爱尔兰士兵怀有奇特的爱;针对那种爱,一个人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干,只能因为爱而暗自思考,哭泣。在那些动荡的混浊的战争日子里,一些士兵,许多士兵,也许对该死的北爱尔兰士兵冲锋陷阵无动于衷,也许什么表示都没有。也许是这样的。
这个野蛮的消息到来的七月三日那天,威利和巴克利神父前往后方线的后方,杰西·柯万坐禁闭的地方,一种地狱下的地狱。
不过,田野上阳光明亮,法国农场主希望在夏末到来时,有一个好收成,只要战争向另一方面发展,转向德意志那边。白色的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在欢快地哗哗作响;鹅群站立在水边,如同臃肿的鸭子。
杰西·柯万关在运作中的屠宰场的厕所里。威利和神父穿过一座水泥大棚,几十头公牛在这里关在铁栏里。威利看见一头公牛穿过一些铁栏杆,一根铁棍子捅得它磕磕绊绊沿了栏杆向前走。一个帅气的俊美的家伙用一把眩晕锤向它砸去,猛地一下砸在了它的脑门上。公牛顿时跪下,宛如一头祈祷的动物,像一个演员一样倒在地上死了,没有台词,只是一声短促的嗥叫,像一条狗一样令人肝颤。
“我知道我是在寻求你的同情,威利。”巴克利神父说。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威利说,“毕竟,坐禁闭的不是我啊。
“那么你愿意去和他谈谈了?”
但是,威利说不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这时也不说话了,不过毫无疑问,不是杰西·柯万的那种不说话。他正在努力回忆杰西·柯万当时关于他自己说过些什么。他连一件事情也回忆不起来。但是,那张窄条的脸和有趣的弄坏的鼻子,以及他在蒙特大街哭泣的样子,令他惴惴不安地再现了。他确实大发脾气,当时一下子就向威利的喉咙蹿上来。但是,威利还是怎么也不理解,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会拒绝服从命令呢?说到底,命令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种让事情向前走的方式,向前进的方式。也许,命令不是一个合适的词儿。
巴克利神父拉住了威利的左胳膊,用一种友好、平等的姿势待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他的胳膊,向威利点了点头。威利看见,巴克利神父长了一张嘴,满嘴都是长长的黄牙。那些牙,上下两排,在油灯的光亮里闪闪的,像两排小铜围栏。那两只严肃的受伤的眼睛,如同逮住的鲑鱼一样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