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 / 5页)
那倒不是他们过去从来没有领教过这样的冬天,只是他们不得已大冬天站在外面实在难熬啊。许多日子里,战壕只是一道白色的雪埋的战壕,霜和湿土紧紧冻在一起,一切东西在同一时刻都会冻住,冻烂,大炮冰冷得没法打炮,你要是不小心把手放在上面,你的手指头立马就会冻在上面。他们曾按士兵的方式欢呼一九一七年的新年到来,现在却从内心诅咒它了。他们的头发冻结了,他们因此看上去像垂垂老人。那么多日子等待着,他们却像牛群在冰天雪地里,整日站在战壕的垫路木板上,他们能干什么呢?士兵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仿佛他们把自己变成了没有生命的状态,如同冬天池塘里的鱼儿。寒风吹来,像锤子一样捶打他们的脸。
然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到来,把如同巨大的鸡蛋壳一样的地貌敲得咔咔响,他们这时能够听见树林里的树木弄出各种声音,像打炮弹。这里那里,沿着供给战壕,士兵们能发现倒下的鸟儿,在雪地里像小小的黑色的死神。他们不再祈祷救赎、宽恕和营救,只求得茶水送来时还热腾腾的。可是,他们一定是天气的哲学家,因为但凡他们能听到或者说出一个词儿,那往往就是一个苦涩的笑话,仿佛努力给另一个人送去一点热力,不管通过什么方式。
时不时,前线一带会有炮弹爆炸,常有的情况是,一颗炮弹会落在毫无防范的哨兵们中间,鲜红的血便会成绺成片地溅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哨兵皮开肉绽,痛叫不已。夜间,小分队会夜袭,试图抓获几个俘虏,或者德国人会过来试图把他们抓走几个。甚至狙击手都咒骂茫茫白雪,没法瞄准目标。
信件是一种奖赏,但是威利·邓恩没有这个福分。他冻僵的指头忠实地给莫德写了回信,又给他父亲写了信。他每隔两个星期就给格蕾塔写一封信,而且写信时努力记起格蕾塔的脸,跟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努力把艰难生存的根茎搓在一起,保持未来生存的希望,但是做到这点非常难。如果毋容置疑地证明他过去的生活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本小说里描写的一些东西,那么他也许听之任之,相信这样的说法。要么他也许是一本廉价惊险小说,要么他就是一本没有字迹的白页书。他生活在一片只有白页的地貌上,在霜天雪地里很难在茫茫白色上画出记号,很难把他的存在呈现出来;也许,他想,他的心在这天寒地冻的气候里正在收缩。确实,他那可怜的鸟儿缩成了一粒小豆子;他想,它已经缩进肚子深处了,那是他全身仅有的一点热量。他知道,这里成千上万的士兵像他一样,麻木地站在黑下来又亮起来的白雪和霜冻里,白天来了又去,夜晚来了又走,迎来一个星期,送走一个星期。当他的脚下没有感觉时,他很难在脑袋里爱恋未来,想着未来。
“好运气总算来了,”克里斯蒂·摩兰说,“有点战争可打了。”
“你这样认为吗,军士长?”威利·邓恩说,听到这样的话他很感激。
“尽管他当时不逃走,是一个傻子。一个癔症。”
没错,威利想。他是一个傻子。因为如果逃走了,他也许仍然和他们在一起呢。除了他肺里填满了瓦斯,他还得到了什么呢?在这种令人悲伤的结果中,没有英雄般的死亡。不过当时帕斯利上尉也许不会声称他是在英勇就义。倘若他是一个白痴,那他当然是一个神圣的白痴。
“在克里米亚<sup></sup>,你父亲那时的情况怎么样?”威利·邓恩问道,脑子里却在想他过去见过的那些阵亡士兵的心酸的名单。“也和这里一样吗?”
“和这里一样。也许规模小一些吧。塞瓦斯托波尔<sup></sup>下面的战壕完全一样,他们把屁股都冻掉了,爱尔兰人站着就冻死了。可怕的小型战斗一死就是几百号人。当兵的生活嘛,威利。不过,我们不是还有吃的吗?哦,多数情况下都有吃的。”
然后,一些久违的奇迹发生了。威利衣服里的虱子又开始活动,一天早上天寒地冻的乐曲,随着它那些刺骨的音符,似乎接近了尾声。绿色植物和褐色的土地渐渐地在这个世界崭露了。一阵阵清风把雾气吹走,他竟然看见了伊普尔的钟楼脆弱而清晰地出现在了远处。士兵们似乎更加友好,似乎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熬过了某种不可能熬过去的东西,因为它是如此简单,如此单一。那某种东西就是冬天。新的某种东西就是春天。然而,如果他是一个春天里的第一个人,那他倒不会膜拜它的再次到来了。
然后,他们大家都不得不再次拔营转移,列兵威克斯把他的书打成捆,他们拖着沉重的身子,穿过道路上的骚动和嘈杂。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一望无边的广袤地带,正是他们现在所期盼的。他们按照命令来到了一片数英亩大小的圈地,在这些地带形成一个他们将要攻占的辽阔的地貌模型,那是人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一样令人惊奇的东西。它和他们整个冬季蛰伏其中的那个缩小的地方不太一样,而是另一处类似的地形,所有的乡野都位于一个名叫维茨查耶特的小村子下面,巴克利神父说村名的意思是“白村”。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不久前周围全是白色乡野,白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土地。比格斯说,德国鬼子在这里坚守了三年,十六师和三十六师如果能为可怜的比利时把它夺回来,那就是他们的功劳了。威利·邓恩注视这个地方,听着比格斯少尉喋喋不休地传达这些指示,他衷心希望他们在覆盖白雪的苦难中坚守在小小的战壕里,已经树立了他们所有人的真正的榜样,哪怕只是为了装饰,如同耶稣圣诞图一样。然而,他知道这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令人大长见识的是,终于看见了军团的鼓手们敲击那些闪亮的鼓,排成美妙队列,步调一致地前进——咚咚咚咚,砰砰砰砰——他们的手在飞舞,亮闪闪的靴子向前走,这一切意味着在真实的土地上发射的有目的火力网,真正的士兵紧紧跟随其后。那些打鼓的士兵代表那些爆炸的炮弹。
“是的,军士长。”
不消说,军士长是在开玩笑。一点吃的也没有,没有辛辣的野鸡,没有齁甜的布丁,没有莫德的蛋奶沙司,没有热烈的地球的一粒粮食,你就不能对抗那份庞大的死去的黑名单。逝去的灵魂的坟墓遍布那些残破的森林和农场。突然间,他很想对他的军士长说,这场战争完全是一个丑陋的、邪恶的诡计,不管是一个普鲁莫还是一个高夫<sup></sup>,是好将军还是坏将军,都没有他妈的关系,一切事情都只会以种种歪曲的死亡的坏账单结束。他的头现在沉甸甸的,像一个拳击手的头一样麻木,他想把事情和军士长解释一番,他想要上帝自己下凡来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告诉他们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没完没了的死亡,不让他们在内心哭泣,如同在污秽的大雨中没有屋顶的小屋子。
“国王和国家,威利,国王和国家。”
“你这样认为吗,军士长?”
“我就喜欢操他妈妈的。”克里斯蒂·摩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