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 / 4页)
哦,屋子里更黑暗了。威利的血管里有一股毒药在恣意地流淌。那是失望和恐惧的毒药。他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他父亲如此冷峻,如此陌生,深沉的声音被愤怒所腐蚀,听上去像一个陌生人的咄咄逼人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一生从来没有听见他的父亲说出这样一番话,使用的语言完全是示威游行和纪念会上才有的。不消说,多莉是听不出来的,只是跑到了莫德跟前,爬上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啊,多莉,多莉,”他说,“要是见不到你我可怎么办呢?”
他把帽子拿下,如同过去成千上万次一样,放在了那张小桌子上。一个生命的往复循环的圈和环。他好像深陷在他自己的思想里。他的脸看上去老了许多,胡子灰白得更厉害,脸颊更见线条,更显憔悴。还只是一个九月的黄昏,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就把灯点上,但是屋子只有一些昏暗的光,是灰色的都柏林的几缕光亮映照进来了。
然后,他望过来,看见了威利站在那里,一脸灿烂的笑容迎住了他。威利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如同他在战壕里收到莫德的信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样。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念头,但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过,简单的感情掩盖了这些思想活动,他忍不住面露微笑,看着父亲的脸。
他父亲没有说话。他把帽子放在原来的地方,手拉着多莉,走过昏暗的屋子。他走到了威利跟前,不消说,足足高出了儿子一英尺。儿子那身土黄色军装和署长的黑色银饰的警服比起来,显得很刻板,不利落。尤其警服的袖口装点得别致。他感觉水从他头顶上一根下水管灌下来。他被这股水冲得直往下坠,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他对死去的朋友的祈祷,对那些不是朋友却已死去的一张张脸的祈祷。他想起了被摧毁的十六师的所有那些士兵,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啊。他知道他爱他们,尊重他们,别人指责也没有用,更何况对他们失去生命给予应有的荣誉是很难的。这可不是生命往复循环的圈和环,不是应得的赞美和告别,不是送葬马匹的黑色羽毛,不是在杰罗姆山和格拉斯内文的寒冷的聚会,仿佛不应是这样的时刻。他是一个眼见过上千名死者的五英尺六英寸的男人。现在,他站在一英寸远的地方,寻求童年的安慰,对面就是在他上次休假时还像给孩子洗澡一样温情地给他洗澡的男人。他记忆犹新,那双大手把战争的尘埃洗掉了。他知道,这种温情再也体味不到了。
他父亲放开了多莉的手。他站了一会儿,也许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他伸出了右手,握住了威利的右手,向前倾了倾,从威利身边把手抬起来一点,摇了摇。
“那边还好,还行。”威利·邓恩说。
“你上次探亲走后,我们这里也打了几仗,”安妮说,“一些恶棍在街上捣乱,爸爸每到一个关口都很烦,不知所措。人家说,是一些当兵的现在从战场回家来,威利,把他们的枪送给了那些可恶的坏蛋,却说他们把枪丢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安妮,”威利说,“你看看,我自己很安全,很健康。”
“我很高兴你一切都好,威利。”安妮说。
“哦,安妮,别几句话来回说个没完,”莫德说,“去把肉馅土豆泥饼放进烤炉里,威利,爸爸很快就回家,他会大吃一惊的。”
“你回来了,威利。”他说。但是他的声音刺耳,冰冷。
“你好,爸爸。”威利说。
接下来,警察署长所做的动作,在威利看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大笑起来,仿佛发生了什么他难以置信的事情,尽管威利什么话也没说。莫德用一个威克洛旧盘子端着肉馅土豆泥饼正好走进来,也听到了这阵笑声,不由得看了父亲一眼,脑子里一团模糊的恐惧在打旋儿。
“我干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情了吗,爸——?”威利还没有把话说完,署长就讲话了。
“他们打死了我的一个警员,”他父亲说,一种令人震撼的模糊的口气,“天哪,给这个城市带来了灾难和骚乱——谁呢,威利?他们说,德意志。在所有那些宝贵的重要的大街上,他们都造成了死亡和混乱。他们给都柏林城泼上了永远洗不掉的污点,一块漫溢的大血斑,威利。我从我儿子的信中看到,他只是觉得他们有些愚蠢,搞破坏,他还看见一个满手是血的年轻人在一个门道里被打死了,还说那个年轻人比他本人大不了多少。你站在这里,威利,穿着你们国王陛下的军装。庄严地发誓保卫国王和英伦三岛。你站在这个你自己童年的家,面对你父亲这个男人,他要尽力维持这个大城市的秩序,不让这个大城市遭受叛徒和造反者的暴行和捣乱,只是因为爱你,怀念你的母亲。”
安妮很不情愿地去洗涤室时,威利向莫德身边凑了凑。
“我收到你的信了,莫德。”威利说。
“哦,都过去很久了。”莫德说,但是从她的话里听得出,她言不由衷。
“我很高兴啊。”他依然说。
警察署署长回来了,家人听见了他的靴子踩在木头梯子上的声音。他把门推开,多莉向他冲了过去,像一只飞向窝里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