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 / 2页)
许多年来,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故事罢了。然而,当我自己即将成为人母时,那一幕突然之间变得真真切切,仿佛触手可及。在克利夫兰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我拼命使着劲儿把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在那之前,我对母亲从没有过什么真正的念想,然而,就在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亲密的人类情感。当有人终于把婴儿放在我的乳房上时,我像动物一样大口喘着气,一时间,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涌遍我的全身,我为她纵情流泪,对我来说,这眼泪比一个王国都更值得珍重。
四岁时,在附属于都柏林城堡皇家小教堂的那家小小的幼儿园里,我开始接受问答形式的天主教教义启蒙。对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谁创造了世界?”,授课老师奥图尔夫人给出的答案是“上帝”,我心里非常明白她说的根本不对。她站在我们面前,朗声读出那个问题,然后用和鹪鹩一般响亮的嗓门儿做出回答。当时,我也许有点儿倾向于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穿着和都柏林动物园里的海豹一样颜色的灰裙子,在四岁的我看来颇有几分威仪,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她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还给了我一个苹果。但我觉得世界是我的父亲——詹姆斯·帕特里克·邓恩创造的,他后来成了都柏林都市警察署的高级警官,虽然当时还不是。
据人们传说,我父亲曾经率领众人在萨克维尔大街上冲击拉金一伙。当贴着一脸假胡须的拉金走过奥康内尔桥,穿过帝国饭店的一道道大理石走廊,出现在一个阳台上,无视法律明令禁止,开始对聚集在下面的成百上千名工人发表演说时,我父亲和其他警官当即命令守在那里随时待命的巡警抽出警棍冲上前去。
儿时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当时我不明就里,还以为父亲的行为有多么英勇无畏。我在自己的臆想中不免添枝加叶,父亲被我想象成胯下骑着一匹白马,手持一把礼仪宝剑,威风凛凛。我仿佛看见他跃身向前,如同发起一次真正的骑兵突击。他的骑士风度和勇气让我大为惊叹。
失去比尔的第一天
比尔永远去了。
一颗八十九岁的心蓦然碎裂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也许比寂静多不了几分,只是一丝轻细的微响罢了。
我四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瓷娃娃,是从一个性情古怪的人那里得来的。我母亲的妹妹住在维克罗郡,那个瓷娃娃是她从自己和姐姐的童年时代一直珍藏下来的,她把瓷娃娃送给了我,作为对我母亲的纪念。对于四岁的我来说,这样一个瓷娃娃显得无比珍贵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直到现在,我眼前依然能浮现出她那张彩绘的脸庞——沉静而富于东方韵味,还有穿在她身上的蓝色丝绸衣裙。让我大为困惑的是,这样一件礼物令父亲感到很不安。我无法理解这有什么让他烦恼的。他说,一个小女孩承受不起这件礼物,虽然他自己非常宠爱这个小女孩,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我最初得到那个瓷娃娃大约过了一年光景,赶上一个星期日,我硬要带上她一起去教堂做礼拜,虽然父亲絮絮叨叨了很长时间表示反对,我仍然坚持要这么做。父亲总希望人有来世,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算是个虔诚的教徒。在这件事情上,父亲执拗得很。他觉得瓷娃娃不管怎么说也不适合带进教堂去做礼拜。
倔强的我硬是抱着她走进了马尔伯勒大街上的主教座堂<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许是因为那里的气氛庄严凝重,给人一种威压之感,她竟然从我怀里掉了出来。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确定,或者说不能完全确定,当时的自己是不是鬼使神差,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之下松开了手。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后悔了。教堂的地面是用石板铺成的,非常坚硬。她的漂亮衣裙也没能挽救她的命运。她那完美无瑕的脸庞撞在石头上,摔了个稀巴烂,比一颗破碎的鸡蛋还惨不忍睹。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都碎了,她发出的破裂声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衍化成了自己的心碎裂开来的声响。虽然那是一种孩子气的胡思乱想,但我现在确实觉得,也许那就像是一颗八十九岁的心因悲伤而碎裂的声音——一个细小而轻微的声音。
但那声音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片乡村风景,连同它所有的一切——炉台、牛栏、牲畜和人,全都被洪水吞噬,陷入一团漆黑,淹没在恐怖和惊惧之中。这情形就像是某个人,某个强大的机构,某个来自天国的中央情报局,对我这个小小的机械装置了如指掌,非常清楚我是怎么安装而成,正在按照一本小册子或者说明书,一个齿轮一个齿轮,一根电线一根电线地把我拆开来,压根儿没去想重新组装这码事儿,眼看着我身上所有的部件被丢得七零八落,落得残缺不全而无动于衷。悲痛让我感到无比恐惧,没有什么能给我一丝安慰。装在我颅骨里的仿佛不是我的头脑,而是一个炽热的火球,我在里面熊熊燃烧,伴着惊恐和痛苦。
上帝原谅我。上帝保佑我。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必须平静下来。求求你,上帝,保佑我吧。你看见我了吗?我坐在这儿,坐在铺着红色塑料贴面的餐桌旁。厨房里有光亮在闪烁。我沏好了茶。虽然心绪不宁,我还是用开水烫洗了茶壶。我给自己加了一勺茶,也给茶壶加了一勺。我像往常一样,让茶泡上一阵子,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旁等着。黄色的阳光从面朝大海的窗户射进来,看上去给人一种结结实实的感觉,就像是一面古铜色的旧盾牌。此时,我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用厚实的亚麻布做成的灰色长裙,几年前我在主街上掏钱买下来的那一刻就后悔了,现在仍然后悔,虽然在这种寒冷难熬的天气里穿起来很暖和。我要喝点儿茶。我要喝点儿茶。
比尔永远离我而去了。
在人们的传说中,母亲生下我的时候便难产死了。父亲说,我呱呱坠地那会儿,就像是一只聒噪的雉鸡从自己隐藏的地方猛地飞出来。我父亲的父亲曾经是维克罗郡休姆伍德庄园的管家,所以他知道雉鸡从隐蔽处突然冲天而起是怎样一种情景。母亲是在天刚破晓,不再需要烛光照明的时候死去的。那是在离海不远的多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