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四天(第2 / 2页)
“我很害怕,爸爸。会发生什么事儿?塔格被判处死刑,他该怎么办?”
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我还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对塔格的感觉。说什么爱情是纯粹的不经之谈,没人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不容置疑的。年轻人总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仿佛其中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就像在说起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跟修女提到“上帝”一样。塔格有一张清爽的面孔,整个人好像上上下下彻底刷洗过一遍,他的眼睛像两颗甘草糖那么讨人喜欢,瞳孔跟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一样大小——这些感觉很难说是爱情。我坐上大巴,一时心惊胆战,禁不住悄悄抹眼泪,裸露的腿不时和父亲的腿相碰,父亲坐在我身边,绞尽脑汁,苦苦地思索着什么——这些情景依然鲜明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就算我不爱塔格,我也断然不希望死亡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不管是他还是我死于非命。当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隐秘的念头,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我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塔格、和他那双黑眼睛紧紧结合在一起。这个人命关天的突发事件让我深深体会到塔格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他和威利的友情就像藤蔓一样深深地勒进他的骨头里。他对自己有了一份新工作感到欢欣鼓舞,曾让我感到无比快乐。他身上有着科克郡人不同寻常的克制力,比方说在音乐厅里——他喜欢带我去看疯狂的木屐舞,听伤感的歌曲,每当我们两人挨得很近时,都在渴望着对方的身体,几乎消融在炽热的欲望中,这种时候他却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沉静,仿佛在脑子里思忖着情欲这东西,怀着莫大的兴趣要探究一番,潜心悟出一个伟大的哲理!他没有疯狂地进入我的身体,其实他就算是放纵自己也无可厚非,因为我们已经订婚了。他那颗敏感、单纯的心,曾经经历过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惨不忍睹的战争屠戮,后来,作为一个不伦不类的警察,又在经历新的骚乱场面和痛苦的绝望,这颗温雅的心,对我们彼此的欲望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和尊崇。我们都是天主教徒,而且属于一个古老的,已经消亡的类型,虽然备受情欲的煎熬,我们还是打算一直等到新婚之夜。当你和自己的情人紧挨着坐在一起时,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在火一般的欲望中消融。这种时候,你得吃点儿好东西,喝下好多好多水,才能让自己不被欲望吞没。
我们到了都柏林,塔格和我父亲的意见一样坚决,那就是必须离开。他说,不光是他的名字被列在死亡名单上,还有我的名字,他有可能摆脱袭击自己的人,但却无法随时随处保护我的安全。他说自己确实在格伦马鲁尔那辆卡车上,按老规矩保护运往营地的供给物品,他还说,自己居然被人认了出来,运气真是糟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更何况那个看见他的人也认识我和我父亲,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结果非常可怕,他觉得我父亲说得对,对我们来说,爱尔兰到处都隐藏着危险,我们必须走,马上就走。
那天晚上,我站在都柏林城堡中自家的客厅里,紧紧地拥抱父亲。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给他看了用他给我的钱买来的船票,两张大大的、长长的船票,上面有轮船的名称,目的地是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我们的名字用墨水笔流畅、清晰地写在上面,就像你在人口普查的时候签下的名字,总会刻意写得清楚一点儿。就这样,某一个人将要搭乘某一艘轮船,离开某一段生活,进入另一段生活。
父亲把我送到都柏林城堡大门口,扶我上了出租马车,马车将把塔格和我载到都柏林北海堤。父亲用左手捂住脸,右手按着我搭在腿上的一只手,那一幕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真叫人不可思议。他就这样站在那儿,透过指缝可以看见他的呼吸有些怪异。过了一会儿,他抽回自己的手,朝马车夫挥了挥。他把左手从脸上抬开。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来找我是出于过去的老交情,因为他们的父亲给我父亲做过工之类的,他们俩心急火燎,心急火燎地要告诉我……是要透漏给我一个秘密消息,我觉得这么说更恰当。莉莉,莉莉,这件事儿非同小可。你今天晚上就回都柏林,找到塔格,你马上就得走……我给萨克维尔大街的银行写一张汇票,他们会给你一笔钱,然后……”
“怎么回事儿,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正试着让头脑清楚一点儿。哦,莉莉,莉莉,”他喃喃自语着,“我的亲生女儿。这也许是我的过错。也许这件可怕的事情全是我造成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完全不是有心的啊。”
“可到底怎么啦,爸爸?”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惊恐,因为他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和惊恐。
“塔格被判处了死刑,他们会一刻不停地搜捕他,然后处决他。这是确定无疑的。听他们说,‘黑棕团’的人全都被列进了死亡名单,无一例外。但是,逮捕塔格的命令是在巴尔廷格拉斯下达的,你知道,最近在格伦马鲁尔发生了一场伏击,一小伙爱尔兰共和军的人埋伏在那儿,等待一辆运送‘黑棕团’的卡车经过,塔格跟他们一起在那辆倒霉的卡车上。那辆卡车定时发车,给奥格黑文纳格兵营的人运送面包之类的食品,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但是,‘黑棕团’的人早有防备,他们根本就没有突袭成功,爱尔兰共和军的四个士兵被当场打死。他们恰好是这附近山区的人。其中一个幸存者认出了塔格,因为他到这儿来过几次,跟随便一个普通人一样,到基尔特根喝点儿酒什么的,没有过吗?后来,他们查找名单,把名字一个个联系起来,由此了解到你和塔格订了婚,既然他们知道了塔格的身份,知道事发当天他在那辆卡车上,就不顾一切要为自己的同伴报仇。他们开始猜想,莉莉·邓恩为人随和,她有没有在田地里听到什么风声?她会不会去告诉自己的未婚夫?再说她父亲原先还是个警察,所以她很有可能会这么做,四处打探消息,不管怎么说,她跟一个‘黑棕团’的人搅和在一起,难道不该得到比绞刑更残酷的下场?莉莉,听我说,他们左思右想,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立刻除掉塔格·布里,还有你,莉莉,他们要到处搜捕你。那两个人对我说,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儿,只是念及过去的老交情,说是为了让你抢先一步,这样你就能逃脱厄运,这是他们的原话,他们俩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紧张,因为这么做有可能给他们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们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啊。”
当马车驶过女爵士街上那一盏盏混沌不明的路灯时,塔格在昏暗的马车里用胳膊搂住了我。他穿着一套粗陋的便装,看上去比做苦力的工人强不了多少。虽然我们打算在美国正式结婚,但其实我们是在那一刻真正结合在一起。当时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没有他在身边,没有他的双臂环抱着我,我会因为恐慌和茫然而一蹶不振。
写到这里,我今天就此搁笔,擦擦餐桌,把椅子小心地靠在桌边,沏好茶,就上床去歇息了。大海的波光越过一片片马铃薯地流泻而来,倾洒在我身上,裹挟一股咸涩的味道浸润着渐渐沉入黑暗的房间,作为栖息在这一带的动物,我就把这作为日落而息的信号吧,就跟麻雀和鸻一样——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我的头顶,我的脚底,还有我的前胸后背。我想这种感觉大概跟高压锅里可怜巴巴的胡萝卜一样——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有一丝锋利的颤动,一丝刺痛的感觉,让我头发起了一阵波动,如果这是飓风季节,我可能会担心风暴来临,虽然根据这一带的特点,声势浩大的大西洋飓风等到了我们这里,只是随声附和一般,下一阵并无妨害的倾盆大雨。此刻,我的头火烧一般灼痛。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我的周身。如果父亲告诉我,一群野狼要在黑夜里把我拖出去吃掉,也不会让我感到更惊悚。
“可是,爸爸,这不是真的。塔格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维克罗,在一辆卡车上,我也从来没有在田地里或者别的地方听说过什么。”
“孩子,是真是假不是关键问题。听我说,我要亲自陪你去都柏林。他们现在有可能聚集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准备来抓你。你赶快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塞进袋子里,咱们必须赶上晚班大巴。”
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旅行。我们坐在维克罗郡的大巴上,膝盖顶着膝盖,大巴驶离基尔特根,颠颠簸簸地爬过一座又一座小山。
“这件事儿很麻烦。”父亲压低声音,好不让那些唠唠叨叨的老太婆、做工的男人,还有脸蛋像花朵一般鲜嫩的小孩子们听见。“咱们得特别足智多谋才能闯过这一关,”他说,“足智多谋。”他又念叨了一遍,似乎对我们算不算得上足智多谋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