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 / 8页)
那时候,有很多幸福,随之而来又有很多哀伤。
我所看到的五十年代的照片,一切总是显得那么干净。人行道是干净的,柏油路面是干净的,男人们的衬衫是浆洗过的,女人们的衬衫没有一道看上去别别扭扭的皱褶。我不知道当年是不是的确如此。我几乎都不记得了。也许是吧。战争过后,每个人都盼望生活富足,过上好日子。那场战争吞噬了无数人家的儿子,沃洛翰夫人的母亲也失去了自己的一个。世界临到了末日,恰如《圣经》中所描述的情景,正是要重新创造一次的时候。
在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看来,我有个孩子并没什么关系。其实,这几乎可以算是件好事儿。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笃信积德行善,这种人往往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废话连篇,但她是个例外。她信奉公平,最大意义上的公平,信奉自食其力,还有遇人危难要助一臂之力。
她喜欢我的名字<a id="jz_3_1" href="#jzyy_1_3"><sup>[3]</sup></a>,因为她笃信天主教,满怀虔敬之心种植圣母百合。她家里有一幅古老的油画,画面上是大天使加布里尔向荣福童贞圣母玛利亚呈献一枝百合。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数年后,尤金尼德斯先生说他也喜欢我的名字,因为在希腊传统婚礼中,新娘要头戴用百合编织而成的花冠。迪林杰先生对这个名字的喜爱则源于一个古希腊神话故事:宙斯和凡间女子阿尔克墨涅交媾之后,阿尔克墨涅生下了一个婴儿,宙斯趁自己的妻子赫拉熟睡之际将婴儿放在她的胸脯上,这样孩子就能变得更具有神性。赫拉醒来一把将婴儿抛开,从她乳房里喷出的乳汁化作一道银河,而洒落在土地上的乳汁则变成了一簇簇百合花。尤金尼德斯先生从没提起过这个故事,但他曾经把一本《荷马史诗》送给比尔。
“我的儿子在战争中丧生的时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说,“我想到了十字架旁的荣福童贞圣母玛利亚。”这情景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身穿漂亮的套装,坐在高雅的餐桌旁,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简直把你的心都从胸膛里掏出来了。
我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就像侍奉上帝一般,如果上帝食人间烟火,也会感到饥饿的话。她在美国拥有一座豪宅,大理石台柱,粉色墙壁,坐垫上的图案是几个男子在法国猎鹿的场面。高高的壁炉台上摆放的瓷雕是姿态各异的舞女。总统、皇帝、国王和公爵都曾经在她的餐桌旁就餐,其中包括迈克尔·柯林斯<a id="jz_4_1" href="#jzyy_1_4"><sup>[4]</sup></a>和德·瓦莱拉<a id="jz_5_1" href="#jzyy_1_5"><sup>[5]</sup></a>。
“但不是在同一天晚上,莉莉。”她为自己的风趣粲然一笑,很得体的一笑。
我还没来得及走进她的公寓门,他们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典型的姐弟俩吵嘴的架势。玛利亚一边嘴里说个不停,一边把头转向我,意在拉拢同为女人的我站在她那一边。她整个人就像一座活力四射的小火山,她一把接过我怀里的婴儿,在餐桌上给他换起尿布来。麦克事先已经告诉她要给埃德准备尿布,他身上兜的那块浸透了小便,沉甸甸的,足可以抵得上他全部分量的一半。他小小的,软软的,看上去那么柔嫩,跟上帝创造的第一件可以用这个字眼儿来形容的东西一样柔嫩。在玛利亚的摆弄下,他发出细微的咿咿呀呀声。
“你可以洗个澡,莉莉。蓄水箱里热水多得很,我简直都能坐上它去航海,就像乘着一艘汽船。我的上帝,我等啊等,等了好久,从克利夫兰开车过来要花多长时间啊?”
“好长好长好长时间。”麦克说。我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我知道他也累得不轻。高速公路上,汽车前灯汇成了一条无穷无尽的大河,把汹涌而来的灯光注入他的大脑,他一定觉得自己仿佛永远处在爆炸的中心,无路可逃。埃德睡了吃,吃了睡,我免不了也学他的样子,不过,每当我醒来时,我都向上帝祈祷,感谢他让麦克·斯科佩洛来到我身边,那时候,他在我眼里仿佛是长着翅膀的天使。
而且,在我看来,西西里人可以向华盛顿的圣玛利亚祈福,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敢打赌她会让他们有求必应,立竿见影。
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玛利亚生活在一起足足过了三个年头。头一个月过后,我的身体好了起来,就跟她一道在城外一个很大的水果市场上干活儿,几个热心的妇女在那里开办了一个托儿所。托儿所里有很多婴儿,意大利婴儿,还有一个爱尔兰婴儿——也可能另有渊源,随便埃德出自什么血统吧。
她明确表示很喜欢我做的菜肴,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自己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请来一个,两个,或者三个法国厨师。赶上家庭聚会的场合,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和女儿来到她的宅邸,个个显得光彩照人。她的一个儿子是参议员,就在山上的参议院议事厅里供职。
想当年,美国最富有的女性之一,也是最善良的女性之一——这是个事实。
当她的女儿,也就是沃洛翰夫人结婚的时候,我跟随她来到汉普顿。那一定是在1955年或者1956年。离开沃洛翰夫人的母亲不免让我心里涌起离愁别绪,不过,在她的宅邸里,生活节奏很快,布里奇汉普顿的宁静安详让我也稍稍感到一丝宽慰。
这几乎就是埃德梦寐以求的空阔天地,虽然他只是个小男孩,但他似乎有着这样一个梦想。他喜欢看介绍得克萨斯、落基山和西部海岸沙漠里各种遗迹的图书。最起码,无边无际的海滩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里虽然没有得克萨斯州西部特有的红色峭壁,但那些堆得高高的黄色大沙丘可以让九岁的他用自己的双腿去征服。
当地有一所小学校,他就在那里上课。穿着白色衬衫和蓝色短裤。
对埃德来说,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连我自己几乎都没有察觉到。他非常喜欢玩旋转木马,那是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路旁树木高耸,微风如鸟儿一般停驻在树叶间。城市里低矮的屋顶让我恍惚觉得这是一个面目一新的都柏林。所有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我和埃德在楼群里穿梭,朦朦胧胧感觉到这是他的童年乐园。我的感觉朦朦胧胧,因为我的心思总是停留在别的事情上,埃德的感觉朦朦胧胧,是因为他长大以后,当时的情景仿佛多半都忘掉了。“埃德,你记得吗,那时候你特别喜欢从花园的斜坡上滚下来?”“不记得,妈,这个我不记得了。”“埃德,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去,从不间断。你喜欢打滚简直像疯了一样。”“我大概记得一点儿,妈。”我牵着他的手,一只容易受伤的小手,每个孩子的小手都容易受伤,我们一路走着,穿过华盛顿那一处处宁静温馨的公共花园。我的手,因为日复一日在市场上包装梨和苹果,染上了永远褪不去的黄颜色。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牵着一个伶俐的小男孩,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我们的微笑几乎全都是投给对方,一路上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可能是魔鬼或者恶熊,直到事实证明并非如我们想象。我们来到传说中的旋转木马跟前,他总要一直等到自己最喜欢的那匹马空下来,别的一概不骑;骑上之后,他会伴随着尖细的音乐声,转上一圈又一圈,木马如波浪般起伏着,在干枯的树丛间腾跃;每当那个掌管旋转木马的人摆好游戏币时,所有的孩子都疯狂地把发给他们的圆环抛出去套,在所有的孩子里,埃德那张小脸看上去最狂热,也最坚定。赶上他得以免费乘坐旋转木马的大好日子,他脸上总是带着大获全胜的喜悦,一盏盏路灯亮起来,通电时发出一声声砰响,把慢慢沉入黑暗的街道拯救出来。在梦里,我看见那架旋转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埃德永远都骑在上面。
后来,我去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干活儿。我不知道是从哪儿修来的这份福气。玛利亚为我感到高兴极了。这个消息还是她在报纸的招聘启事栏目里看到的,对方倾向于雇用一名爱尔兰女性。玛利亚说,她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将来我肯定需要做一些高档精美的菜肴,她还从图书馆借来了一堆书,好让我温习一番。最大最厚的一本是《白宫食谱》,里面全都是美国建立几十年来居住在白宫的第一夫人们收集的菜谱,记录的是美国发展历程中她们烹制过的菜肴。
“这户人家,是个地位显赫的大家族,”玛利亚说,“他们会喜欢这类烹调。你得到这份工作以后,就可以高高在上,往我头上吐唾沫啦。”
“可我觉得,我不会想要往你头上吐唾沫。”
“你是不想,但你可以这么干,如果你得到这份工作的话。高高在上,往人头上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