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十六天(第2 / 3页)
“找我?”我说,“怎么会呢,找我?”
往日的惊恐奔涌而回。虽然几十年都过去了,但一想到有人“找”我,我心里就立刻装满了恐惧,如果说恐惧曾经离开过,而不是停留在我心里,如同一堆引火柴等待一星火花把它点燃。
“那时候我一直在找你,莉莉,虽说已经不再是受人差遣,我找到你的时候,恰好是第三次,偏巧那时候我想放弃自己大老远跑来要做的事情,当然,我早该告诉你这一切,但我没有。”
他沉默了几分钟。
“在美国,”他又开口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任何事情都是真真假假同时并存。”
比尔绝口不提,一个字也没有说起过。他倒是跟诺兰先生讲过一些事情。他把诺兰先生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对他来说,诺兰先生在某些方面相当于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或者说是最近似于父亲的角色。诺兰先生转而把比尔向他吐露的心里话告诉了我,他谨小慎微,把这当作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他说,比尔曾经目睹一个个油井燃起冲天大火,曾经眼见沙漠火光四起。他还曾经亲眼看到敌方士兵大队人马溃散而逃,企图穿越满目疮痍的战争废墟回归故里。成千上万名士兵,挤在汽车和卡车里。诺兰先生说,这一幕让他触目惊心,“胜利”这个词对他来说变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敌对一方的战败在比尔看来无异于他自己的失败。
“我真希望我可以说我听不懂他的话,”诺兰先生说,“但我确实明白他的意思。”
诺兰先生的话里包含着他自己的悲哀。他身体欠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厄恩肖大夫让他到布鲁克林的一家医院去看看,那里有一位他可以推荐的专家。我感觉,他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因为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他吃得越来越少,人也变得越来越消瘦。
清晨,布里奇汉普顿的鸟儿如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大展歌喉,似乎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对我们的苦难漠不关心。诺兰先生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屋内浸润着苦痛的气息。写到这里,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尊敬他,爱他,那是一种更为单纯的友谊,也就是说,彼此差不多算是知根知底,几乎接受对方的一切,相处的大部分时光彼此都感到快乐。如果一个人的种种好处能持续不断地唤起你期待与他见面的愿望,每当他走进你家大门的时候,似乎总让你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这样的人有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只有魔鬼知道原因何在。那时候,诺兰先生是我的朋友,他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呼吸很吃力,这已经成了他的常态,而我的脚步声等于开始了和他的对话。彼此差不多算是知根知底。
他有一台破旧的小收音机,带子掉了,旋钮上污渍斑斑,此时正在播报新闻,声音模糊不清,是一篇干巴巴的报道,关于科威特油田烈焰四起……大火并没有因为我的比尔已经离开沙漠就停止燃烧。
“有一种可能性是,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任何事情大概都并非事先完全一无所知。你的大脑,或者说大脑的某个部位已经接收到了某些信息,但那不是大脑的‘最高级部位’,不是通过思索判断自己对事物有所感知的那一丁点儿。”
“那儿有个旧枪匣子,”他说,“看见了吗?黑色的旧物件儿。就是它。把里面的枪拿出来,枪里没子弹。天鹅绒里衬上有个小开口,你看见没有?对,没错儿,把手伸进去,你就会发现我要的东西,照片、剪报、信件、文件之类的。对,没错儿。拿到这儿来。摊开放在床上。”
我一一照办,出奇地顺从。没等把那些纸片放在他的被单上,我就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那是塔格很久以前的一张旧照,身上穿的是“黑棕团”的制服,这正是他入伍当天上午的留影。诺兰先生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他是怎么拿到手的?这张照片甚至连我都不曾有过。剪报上都是关于塔格在芝加哥被暗杀的报道,其中一张照片是他背靠博物馆的墙壁躺在一大片狼藉的血泊中,样子十分骇人。此外还有一封信,信笺抬头是美国的一个“爱尔兰”社团,上面有三叶草<a id="jz_15_1" href="#jzyy_1_15"><sup>[15]</sup></a>、旗帜和竖琴等图案。那封信是打印在信纸上的,寄给一个名叫罗伯特·多尔蒂的人。我粗略浏览了一下,就连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显然是一纸命令,指示这个罗伯特·多尔蒂去杀掉叛国者塔格·布里,并且告诉他塔格有可能待在美国的什么地方,他们从支持者那里得到了相关情报——纽黑文的码头工人,在各处工作的警察。信中还有关于我的详细资料,我也是被暗杀的对象;如果情况允许,写信人希望通过邮局收到我们两人的照片。
我抬头看着诺兰先生。我一时大惑不解,而他看上去也没有一丝好转。他原本就已经被痛苦扭曲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哀痛,仿佛是冰霜。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说。
我进门的时候一定是发出了细微的咔嗒咔嗒声,因为诺兰先生醒了过来,他的喉咙一下子堵满了唾液,样子很可怕,害得他拼死命地清嗓子。
他看上去仿佛就是死亡,就是死神本人躺在床上。他的卧室跟平日里一样阴暗,箱子之类的生活用品摆放在他周围,一如往常。眼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完完全全搬进任何一个他曾经住过的房子,在这个不安分的国家里,搬进搬出是常有的事儿,我们每个人都有过一连串搬家的经历,那些住所组成一个小小的系列,各不相同。诺兰先生曾经拖着他的纸板箱走南闯北,三十多年前,他初来乍到,那些箱子从此就扔在了这间屋子里,他一并带进我生活中的,还有他灰暗的皮肤,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总是戴在头上的破草帽,以及我无比珍重的友谊。这个神秘的人,就像一只风暴鸟停落在布里奇汉普顿,它被狂风暴雨吹打得晕头转向,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来历,也忘记了自己属于什么物种。那些纸箱子里也许装着他的身世线索。
“噢——”他长叹了一声,这一声呻唤里带着沉默、孤独,还有思索的意味,仿佛我一直站在他的房间里,又仿佛就连此时此刻我也根本不存在,“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候,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这个时刻,我也知道这个时刻一定会来,有时候,我真希望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之前被一辆汽车撞死。莉莉,我几乎想请求你抓住我的手,这样我就能确切地知道你在哪一刻松开我向后退缩。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听了不会感到高兴。”
他停顿了大约两分钟,目光凝注在空中,也许正在脑子里梳理他要讲的故事吧,我也说不上究竟。这时候,就连窗外的鸟儿也都静悄悄的,因为太阳无可奈何爬上高空,越过涨满潮水的海湾,用它的手指触摸着一座座豪华的宅邸,还有这座简陋、褪色的小屋,掩映在几棵大树的荫蔽下,阳光试图把它抹去,动作慢腾腾的,不慌不忙,但只是徒劳而已,就像一个小学生试图把弄脏的书页擦得干干净净。这里的一切都固守着阵地,任凭孩子气的太阳怎么努力。最坚忍的莫过于诺兰先生。他如今有多大年纪?大概将近九十岁了吧,然而,就在几个星期以前,他还在照常干活儿,给沃洛翰夫人清理排水沟,颤颤悠悠爬上房顶去修木瓦,活脱脱像个木瓦小精灵。
“我第一天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你……”